“哟!” 那也是个爽利的娘子,手上劲巧地揉着面,扭头扬着声朝这边笑道:“又在同讲客人讲山灵庙了是不是?昨儿我说你啰嗦、一段话能讲百十遍,是谁跟我说,今儿绝不再提了?” “这可不是我主动要讲!是客人问了,我才答的!” 汤面娘子与她最熟悉,因而也是笑着怼上,随后,她朝向还在看着她的小娘子与老妇人,收敛起语气中的泼辣,好好地笑着解释道:“我这右手腕因多年抻面搅勺地忙活,时常酸痛,但自打从山灵庙出来、得了这条求来的彩绳,才不过两日呢,我这整条腕子的筋骨都松快了,实在是想不信服都不行。等今日过了朝食的时辰,我还要带上我家的两个小女,一起再去山灵庙上香!” “山灵庙?” 隋征看了看汝阳夫人,见她也有意继续听一听,便接着问道,“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庙宇名。之前,我只知道这儿有一座崖边寺很有声望。” “崖边寺自然也是灵妙,”店家娘子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在话,“但去那儿,进门便要交上香火钱。我们这些兜中只有几个铜板的,想要将祈恩的话传到神僧耳中,需得先饿上个一年半载去攒钱,实在承受不起。” 正说着,食肆又来了食客,店家娘子便欠了欠身,又到别的食案前招呼去了。 事情只问到一半,隋征徐徐无声地随着汝阳夫人将汤饼用完,期间几度抬首,悄悄又向着她看了几次。 “今日出来得早,倒也不急着去章太医令住处。”到底相处久了,汝阳夫人对她的心思了然,等放下了箸勺,她缓缓开口道,“那山灵庙叫她说得神奇,实在让人想去见识一番。正巧我们马车宽敞,你且去找那娘子问问,若是方便,可以一同去。” —— 山灵庙的不远处,陆氏族田的庄子上,一个独自住着的庄稼汉扶着昏沉沉的脑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正正好被从窗缝照进来的烈阳刺到了眼睛。 他抬手去遮,却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他们昨日傍晚就定了下了,今日一早要去河西的那户人家讨要说法! 看着大亮的外面,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了头,他急得顿时气血上涌,两耳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只顾着手忙脚乱抓起衣裳穿,连着好几次都将两条腿塞进了同一个裤筒里,险些摔了个狗吃屎。 好容易把裤带系起来,松了一口气的他总算有心思去听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四周静得骇人。 他满腹疑惑地推门出屋,赶去田里,离得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田边。 他走近了些,刚要张口问他们在做什么,就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掐紧了喉咙,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金灿的庄稼地上,覆着一大片死去的蝗虫残肢,而与蝗尸堆叠在一起的,还有无数只死伤的野蜂,仿佛双方刚经历了一场不死不休的血战厮杀。 —— 山灵庙内,隋娘子跟在那汤面娘子的身后,双手捧着庙祝用刻满祷文的金勺舀出的三颗香锥,低颈垂首,小步走到了殿内那座金身神像的面前。 那神像盘腿而坐,身如人形,脖颈上却生有两首,猛一看令人心生惧意。 隋娘子压下心中怪异,悄悄细看金像,很快便发现它的手心、膝上均落有蜂虫。 终于,她想起了一位传说中的山神。 曾居平逢之山。 其状如人而二首。 掌天下螫虫。
第154章 154 哗啦。 哗啦。 一斛又一斛的铜钱被倒在章铎家的小院里,有的簇新发亮,有的辗转经过数人之手而磨损严重,但都是百姓怀着虔诚之心放进香火钱箱的。 因为最多只肯向一人收一枚铜钱,因此最初一日能摸出来的不过只有零丁几个,但如今,已经能成堆滑着在地上铺开一大片了。 雄鸡原本圈地为王地在院子里遛弯,突然落地的铜钱子儿把它吓得直接扑着翅膀腾了空。但是很快,它就试着踩了上去,随后欢快极了地在铜臭味间蹦来蹦去,很有种钱来疯的劲头。 跟它相比,旁边那只病病殃殃的老鹅就显得更加有气无力了,被公鸡踢溅出来的铜钱砸到脑袋,也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头。 在又一枚铜钱要弹上它可怜的脑瓜时,刚走进小院的漂亮少年伸手将那枚铜钱抓到了手中。 “哪里来的鹅?” 陆云门将铜钱抛回钱堆,看向一旁准备将老鹅抱远些的贾内监。 “一名香客在来山灵庙的途中路过集市,见这鹅望向自己的眼中仿佛有泪便心生怜悯将它买了下来,送来了庙中放生。” 因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用贾明的身份欺瞒了他许久,即便如今待在了同一屋檐下,贾内监看到燕郡王世子,还是有些想躲着,答时格外恭谨。 比他做过更多过分事的小郡主却灿烂地扬起笑脸,对小郎君道:“我正在问贾内监山灵庙附近有几条渠呢。” 连思索都不用,少年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在将带回来的银丝糖放进她手里的同时,接过了她手中舆图,凝神看了几眼:“若要建在山灵庙东坡下,引永福渠的水会更快些。” “那就叫人去做。” 陆扶光吩咐贾内监,“不必点明是谁,只说有人因受山灵恩惠,故愿引渠为庙中灌个放生用的池子,用不着刻意大张旗鼓,稍放出点风声就好。周围百姓有想一起出些力气的,可以让他们前去帮忙引渠,但绝不能收取分文钱财。其间若是有不怀好意的,就让他恶有恶……” “不得了!出大事——” 陆西雨一跳下马背就喊着朝小院里冲,打断了院内人说话的同时,差点与背着盛獭的箩筐走出院门的阿细夫人撞了个正着,当即惊得嗓子眼里的声音都挤细了。 他虽来过这小院几次,但阴差阳错地,从未跟阿细夫人打过照面,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因此这会儿便半分城府都没有地将吓了一跳全现在了脸上。 但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妥,连忙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 接着,目送笑着向他问安又说了“无妨”的阿细夫人离开,几乎成了这座小院耳报神的陆西雨灰溜溜地凑到郡主面前。 即便刚才丢了脸,这会儿放低了语气也要继续把肚子里憋不住的话说完。 “出大事了。” 他拉过张胡床坐下,把跟过来想啄他蹀躞带上亮晶晶宝石的公鸡拨到一边:“郡主你不知道,昨晚族田发生大事了,庄稼上落了一大片蝗虫和蜜蜂的死尸,看情形,像是经过了一场鏖战,双方拚杀至死!” 小郡主面上的神色愣住,指尖攥紧了银丝糖的纸包,将它捏得都起了皱褶。 稍安静了片刻,她向着紧张期待她反应的陆西雨出声:“你详细说说。” “好!” 得到了回应,陆西雨立马立马继续道,“刚才庄子里的人又去了我家,这次倒是没喊打喊杀,我们不给他们开门、他们也只是站着不肯走、隔着门传信说庄子里出了件奇怪事。他们说,昨夜分明没有下雨,可他们却在睡着后听到外面雷鸣霹雳,刀斧兵戈相撞,厮杀呐喊声不绝。他们想要起身去看,但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小郡主边听边不断地微微地向他倾身,斜坠着的鬓钗上玉翠珠子无声地一颤一颤。 在陆西雨眼中,这会儿的陆扶光几乎是他见过的、最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了,所以他讲得非常卖力,力图把他听到的原封不动全说给陆扶光听。 “竟然真的灵验了……” 听完他所有的话,小郡主喃喃般地出了声。 “其实,”她轻声对他说,“我前几日因为族田中那段犰狳的流言而苦恼,便让侍女驾车带着我四处走走。因为没个目的,也不认得路,所以只是随意地在走,但不知怎地,那匹马竟走到了一座我从未听说过的山灵庙前,随后就定住了马蹄,就算用鞭子抽它,它也不肯动。” 她说得声轻,周围全静了下来,就连又立回到了铜钱堆上的雄鸡也不再走动了。 貌美的小娘子颦了颦眉,声音飘飘忽忽,像缕抓不住的烟,“那时的情形,实在很难用言语说清。我下了马车,在望见山灵庙的那一刻,就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样,脚步不停地进了庙中。听庙祝讲完这山灵庙的来历和向它祈禳的法子后,我便照着,到族田中举了禳祀。当时,我想的,也只是试一试,与其将金银钱财送给族田的那群人、让他们得逞地去供奉崖边寺,还不如献到山灵庙,只要山灵能显出神迹,证明它能用它所驭的群蜂在蝗虫漫天时护住族田的食粮……”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有了许多想不清楚的事。 “原来真的是你……” 陆西雨听着听着,却逐渐恍然大悟:“难怪庄子里的人说前一日见到你抱着公鸡到田地间敬香祈禳,问是不是同今早发生的奇事相关,我们不答,他们便不走,害得我只能从后院翻墙出来。我还以为他们认错了人。” 可他不明白:“听到犰狳的事时,你当即就肯定是族田里的人在装神弄鬼,我看你那时的样子,还以为你完全不信鬼神。” ”我原本确实……“ 呢喃了一声,小郡主用力抿了抿唇,像是十分心神不定。 她没有将话说完,而是转言道:“我没正经地同别人说过山灵庙的事,是怕大家会觉得山灵庙不够正统,且山灵生有双首、颇具异相,我头一次去时,便听见周围有人被那金像的模样吓到、不肯进去叩拜了。” 对神鬼事如数家珍的陆西雨完全不明白这有何吓人的:“《尔雅·释地》中有云:‘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西方有比肩兽焉,其名谓之蹶;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中有枳首蛇焉。此四方中国之异气也!1’” 说着自己熟悉的话题,陆西雨的劲头儿很快就上来了,“不止文字,就连数百年前留下的雕物上,它们也均是双首。那可都是祥瑞之兽!它们的双首是天赐的神异,正因如此,才有无穷的神力可以庇佑百姓,要是没有多出的那颗头颅,说不定还没那么灵!” 似乎是被他说服,小郡主慢慢地点了点头,继续同他细说:“我听庙祝说,他少时父母亡故,靠邻里照拂才得以活命,不久前,他邻家的小儿得了重病,已经命垂一线,只能靠药吊命,而那吊命的方子中,有一味药材十分昂贵,不过几日就快将那家人的积蓄耗尽了,庙祝见状,决定只身进山中去采,即便只能让那孩子再多活一日……” 可进了山中后,山路突然间变得云雾迷濛。他走着走着,迷了路,竟被一颗垂柳如帘的巨大柳树挡住了去路。 他离开了几回,却总是会走回到柳树前。无可奈何地,他拂开柳枝向前,发现里面藏着一处山洞,穿走过去,竟如入仙山琼阁,珍药灵芝遍地,正在他不知所措时,群蜂如流云而至,引路带他见到了一位其状如神而二首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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