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巨人自称曾是上古时的平逢山神,后因信仰衰落,降为了山灵。” 庙祝发誓愿用余生为山灵供奉香火,只求山灵救一救他邻家的小儿。 山神应许了,给他服下了一颗金丹,又同他说了许多玄妙事。 被群蜂送出山洞,拂开如帘垂柳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他却发现,自己竟躺在家中。 问邻里,他们说是他自己走回来的,回来时将盛满了草药的筐子一扔,嘴里直嚷着困便进了家门,倒头就睡,到如今已一日一夜余。 正在这时,邻家突然传来一阵喜极而泣的哭喊,已被备好了的棺椁的孩童神迹般转危为安。 灵台一片清明,庙祝马上背上行囊启程,跋山涉水,终于走到了山灵所说的地方,在那座荒败到早就被人忘记的古庙,挖出了一罐又一罐金。 之后,庙祝便用这些黄金重新修筑了古庙,又照着山灵的嘱咐为它塑了金身,供奉香火…… 陆西雨早已不自禁地捂住了颤动的心口:“所以,那座古庙就是……” “正是我去过的山灵庙。” “那座庙在哪?我要去看看!” 陆西雨说着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胡床都被他撞得晃倒,重重摔翻在地! 晒着太阳发呆的雄鸡一惊,当即扇着翅膀扑腾了出去,将爪子下的那堆铜钱弄撒得到处都是。 这下,陆西雨终于留意到院子里的那些铜钱了。 他还带着刚才说话时的激动劲儿,摇着尾巴般好奇地问小郡主:“你们在院子里做什么呢?怎么这么多铜钱?” “这个啊……” 温柔又貌美的小娘子诚挚地向他保证,“现在还不能说,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然后,她认真地将去山灵庙最近的路告诉了他,接着又劝陆西雨先回家、将那群也许还等在他家门前的族田人打发走:“除了我的身份,其余的,就如实相告吧。毕竟牵涉鬼神,欺瞒总是不好。” 陆西雨这才想起还有正经事未做。 他趴在门板偷偷地看了一眼在郡主屋中软榻上团着酣睡的小豹,随后就急忙地告退回家了。 而他前脚刚走,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只信鸽自天上飞下,落进了院子角落陆小郎君刚搭起来不久的鸽棚里。 少年熟练地给鸽子喂了食,随后摘下它脚上系着的细筒,将里面细窄的纸倒出,送到了正咬着银丝糖的小郡主面前:“山灵庙来的信。” 小郡主腾出指尖,在小郎君卷开的纸上轻而慢地摩挲了一遍。 那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只有许多个被牛毛般的细针扎破后留下的凹凹凸凸的点,是她在看不见后、闲来无事时同陆云门一起想出来的,不必用眼睛,也不需要耳朵,她只用摸一摸,就能知道陆小郎君对她说了什么。 后来,她便教了一些给酡颜,方便她从山灵庙传信。 但酡颜学得太慢了。 比如这封信上,虽然陆扶光猜得出她想告知的是“汝阳夫人与隋娘子至”,但“汝”字却完全不对了,“至”字“写”得也不准。 不过几百个字而已,明明从她定下来的那一刻起,陆云门就从来没有弄错过。 她将信还给小郎君,正要说话,院门口便又有人进来了。 能走进这院子里的人不多,每个人的高矮胖瘦、走路时的细小习惯又各不相同,过了这些天,陆扶光已经能很清楚地将他们每个人的走路声分辨出来了。 听到走进来人的是章铎,小郡主“哎呀”了一声,仿佛才刚想起似的,朝着正陪她一起喂鹅的少年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告诉陆西雨,今日逢九,午后山灵庙便会闭门却扫?以他的性子,等回家将人打发走后,肯定转头就去山灵庙,到时定是要被拒在外面的。” 章铎刚进门,不明白郡主这话的前因后果,刚张开嘴想要问,却看到郡主小声地向身旁的小郎君催促了什么。少年垂首似是不愿,但经不住小娘子一催二催,还是抬手将油纸包中的银丝糖送到了她的嘴边。 找不到说话的时机,章铎为难地摸了摸勒着自己肚腩的带鞓。 这种时候,发现他回来了并主动向他搭话的小郡主就显得格外体贴了。 “ 太医令?” 快快地将腮帮里鼓着的糖酥嚼碎吃完,整个人都甜丝丝的小贵人抓着小郎君的手站了起来。 “您回来了。” 她不用不善言辞的章铎来发问,自己就说了下去:“今日陆家的八郎君也许会去山灵庙,但我忘了告诉他那里午后闭门,正在想要怎么办。” 章铎想了想:“那我再回去……” 小郡主摇头。 “听阿细夫人说,您为了山灵庙里的事务,最近一日比一日忙,昨晚更是几乎没有睡觉,天色微明就赶着出门了。” 她走进光里,颊上两朵圆圆的金箔花子在光中水波潋滟地浮动。 “还是由我去看看。即便我做不到最好,还有世子会帮我。” 她转头向着少年,不由他拒绝般地骄傲地笑着微扬下颚,“对不对?“ 每次看到她对自己笑,少年都会心动得厉害。 他只有低下头,才能在人前遮掩他眼睛里几乎藏不住的喜欢。 但在瞧不真切的章铎看来,垂了首的世子便更像是在不情愿了,是小郡主用手在他的手背上掐了好几下,世子才抬眸看了看天色:“我们驾辆轻便的马车抄近路,能在山灵庙闭门前赶到,会比陆西雨早。” 迎着铺洒下的光,少年鸦青的瞳仁宝石似的光耀,面上肌白如玉,骨肉停匀。就连一向记不大清人脸的章铎都闪过了一念,觉得燕郡王世子的样貌好像一日盛过一日了,那双眸子里潆洄的、带着某种说不清情意的水光,好看得能令世间人都怔怔不能忘。 —— “我想看你了。” 小郡主刚在马车上坐好,就将后背靠到了小郎君的身上,“眼睛蒙着布条这么多天,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她的指尖勾住布条上面的边缘,“我总觉得我已经能白濛濛看见光影了,就不能偷偷摘掉一会儿试试吗?” 陆云门握住她放在布条上的手:“现在还不行。太医令说,已经快了。” “可我真的很想看你啊。” 娇贵的小娘子一旦任性起来便不好对付,“我这两日忽然觉得,你好像又长高了。” 她拧过身,仰脸向上:“我这样亲,以前都能直接亲到你的下巴。”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 他发现了,这段日子,陆扶光在长久地看不见后,开始变得愈发喜欢亲密的肢体接触,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无法视物的空缺。 失去视觉的新奇在渐渐消失,只有黑暗的世界已经让她厌倦了。 他太清楚她对一件事的耐心能有多少,要不是河东的这桩事还算能引起她的兴趣,让她愿意花些心思、分散些注意,对身体并不怎么爱惜的她早就耐不住要背着人用她的眼睛了。 所以,即便她这会儿想要做的事再狂恣胡闹,只要她不做出会伤到她自己的事,他都可以马上帮她去做。 就像昨日,他如她所愿地为她弄来了无数的蝗尸,让她能不加遮掩地用和“犰狳现世”同样的法子、在族田造出一番奇观。 如此,那位要借檀管事的手给崖边寺送钱立名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弄清今早庄子上那骇人情形的始末。 这就是陆扶光想要的。 肯定了“犰狳现世”的崖边寺是真的灵验,那平逢山灵显灵、遣出蜂群灭蝗护庄就也得是真的。 她就是要对方知道一切却不能揭穿,苦苦忍着陪她将戏唱下去。
第155章 155 河东陆氏所供奉的一间道观里,一名华发白髯的老翁闭目坐于禅榻上,毳袍袖旁茶烟袅袅,静适闲散仿佛餐松饵术、栖隐了数年。 听到有人步履逼近,老翁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摸了摸靠在榻边的锡杖 :“查到了?” “回父亲话,在庄子中装神弄鬼的,应与山灵庙脱不了干系。” 来的男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腿脚在走路时还好,但屈膝时就颇为费力。 慢慢跪坐下后,他向老翁说了番他探听到的山灵庙的来历,接着又说道,“那华服盛妆到田地间祝祷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雄鸡,同山灵庙以骄虫为尊的说辞正对应得上。” 没听到父亲的回应,男子用指尖扫了下他因被火燎伤而秃了的左眉尾,边忖度着眼前人的心思,边继续道:“问过当时在场的人,都说没见过那名盛妆的小娘子,但有不少人认出了她的侍女,因而猜测那小娘子正是将陆檀推到风口浪尖、马车中藏头藏尾的那一个。所以,我便叫人画了那小娘子的画像,带了过来……” 老翁已经将那日发生在河西陆氏家门前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了,一听便知是谁。 他睁开双眼,松开盘着的双腿,落地踩上草靸,伸手接过儿子呈上的画。 随后,老翁略长微虬的白眉在端详中皱起,但出声时,问得却并不与那画像有关:“陆檀找到了吗?” “没有……” 事情没有办妥,眉尾秃了的男子答得声如蚊蚋。可他又实在想不通这事为何会办不成,“那一家人竟就没留下一点踪影,真真如人间蒸发了……” —— 而令男子苦恼不已的的“元凶”,此刻已经抓玩着陆小郎君腰间蹀躞带上银刀的玉柄,沿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进到了山灵庙的后偏殿。 听到酡颜说汝阳夫人和隋娘子还在前殿、迟迟没有离开、似乎对山灵庙生疑,小郡主从颈上摘下了那块她没离身的双螭拱壁玉佩,随手叫过一个侍女,让她拿着玉佩去将二人请过来。 等待的空隙,不耐烦安静的小郡主扶着陆云门的肩膀,坐到了后殿的槛窗沿上,手向外伸着,摸索着,抓住窗边那棵细矮平仲的枝条,用力地抖了起来。 一瞬间,金黄透了的鸭脚叶子便雨幕般哗啦四扬着占满了少年的眼前。 渐渐地,他的一颗心也仿佛被这些辉煌和明亮浸透了。 陆云门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今生过得最灿烂的秋天。 他看向陆扶光,将这句话告诉了她。 “哪里来的这样循规蹈矩的小郎君,竟老实到连伤一伤树枝这种坏事都没做过吗?” 听到他的话,将那根枝条晃到可怜光秃秃的小郡主停了下来。 她转回头,将心思又全放回到了小郎君那儿,居高临下着,慢慢抬起搭在他肩上的指尖,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向上滑去。 少年修长白净的鹤颈随着她的动作仰起,绷得愈来愈紧,在被她刮过喉间时,他低垂着的乌睫终于如坠不住雪的枝桠似连着颤了数下,颈下那头麒麟的彤色也彻底越出了袍领,可他的眼睛却直直望着看不见他的陆扶光,发暗的眸光定定,没有一丝躲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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