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同我在一起所做过的坏事,可都比这要坏多了。” 她说着话,指尖始终未歇,一路轻而柔地从小郎君的脸颊滑上他英俊的眉骨,然后像是要将他的骨相铭刻到心中般、一点一点、丝丝密密地用手指在上面默默划着。 不知过了多久,被她扬起的金黄叶子早就安静地全落了地,她笋白的手指从少年的眉心、鼻尖、又落到了他的唇。 小郡主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将他的下唇压着拨开,正想要向里伸时,守在后殿院前、见到汝阳夫人走来的酡颜叩响了门。 陆扶光真真切切地、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但被小郎君抱着落了地、低头钗梁拢鬓后,再抬首时,映入隋征眼中的她,神色已是端雅又认真了。 这样的小贵人请求屏退旁人、想要单独与汝阳夫人进殿内相谈,自然是没人能说出“不”字的。 而刚一听到殿门被关好,与汝阳夫人共坐榻上的小郡主就万分赤城地出了声:“我知道我这些小小的伎俩瞒不过夫人和隋娘子,所以,我早早地就等在了这里,想要向夫人坦白。” 感受到小郡主正主动向着她倾身,汝阳夫人下意识便握着杖首向后靠了靠。 她们彼此应当心知肚明,就算这山灵庙出现得再蹊跷,只要郡主想瞒,汝阳夫人便不可能有机会怀疑到她的身上。 可郡主此时却几乎是故意地迫不及待要将一切说出来。 汝阳夫人顿时觉得肩头如坠上了石盘。 但越是如此,陆扶光就越不肯放过她。 “我知道夫人不远千里、专程到永济州找我来此,为的便是想给七堂兄撑腰。我既然应了,自然就要做好。” 即便这屋中两人都生着眼疾,什么也看不到,但端坐着的小郡主还是姿仪无瑕,只眉心淡淡地蹙着,轻叹了一口气。 “可这才刚到河东,我们连面都没露,就有人耐不住地对我们出了手,我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便忍不住想要以牙还牙……” 一貌倾城的小娘子露出这般忧心的神容,足以让看得人焦心如焚了。 即便只是闻声,汝阳夫人也不好硬着心肠故意不接话:“郡主何出此言?” “夫人对陆檀一事怎么看?” 汝阳夫人对檀管事的事了解得不甚详尽,只有所耳闻,心中有些许猜测:“老身以为……是陆檀账上亏空,急需填补,故利用族中传闻,假做犰狳现世,引族田中的乡亲为了祈求上苍而散财捐钱,好从中获利。” “如果真是如此,族中为何至今对此都没有明着的说法?” 陆扶光借此将这会儿的情形都说给了她听,“祭祀在即,是族里人最应当安定齐心的时候,明明只要族长的一句判言就能快刀斩麻、平息流言,为什么过了多日,那边却没有半分动静,就好像……是在放任这个流言继续蔓延,故意要闹得人心惶惶。” 汝阳夫人伴君多年,最擅洞隐烛微,只听上三两句,便差不多能将整件事都想明白了。 但她终究是避世惯了,就算对这事在意,也仍是要藏拙装昏一番,不会直言:“郡主不必与老身兜圈子了,有话不妨明说罢。” 不远不近地相处了这些日子,小郡主已经将汝阳夫人的性情看透了。 “其中许多事,我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虽然很没有道理,但若是犰狳现世的流言继续沸扬下去,族田的乡亲们只会愈发迁怒于七堂兄。明明之后的祭祀,那么需要仰仗他们的出力。” 她声音很轻,说出的话却字字都重砸在汝阳夫人的心上:“如果矛盾愈发严重,今年负责祭祀的人,说不定会‘不得已’从七堂兄换成其他人。到那时候,就算是我出了面,拿着皇室的尊贵来强压他们,只怕也无用了。” 果然,汝阳夫人沉默半晌,还是出了声:“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您知道,我们到河东的第一日,章太医令便在提到崖边寺势大时说过,河东陆氏今岁祭祀时会从护国寺迎出佛骨、送往崖边寺供奉。后来,我叫人到街头巷尾去问,发现这在河东早已人尽皆知,而正是这个消息,使原本算得上寂寂无闻的崖边寺霍然得赫赫之名,远至其他州府也轰雷贯耳。” 小郡主露着编贝般的齐齿,将话说得明白晓畅、不紧不慢。 “夫人,我与七堂兄以往不算相熟,但经过这些天,我对他也算略了解一二。元通十四年,先皇曾令人迎佛骨入宫,那年,我亲眼目睹过迎请佛骨时长安的样子,香刹万座,金翠遍地,数十里间尽是宝帐幡幢,可谓‘沸聒天地,举城涌动’。而就在这样的长安城里,就在我的眼前,有兵卒亲手砍断了自己的左臂,用右手拿着它,一步一礼地献到佛前,血淋满地;有数不清的人跟着佛骨肘行膝步、遍体不剩好肉;有人咬下自己的手指、有人烧燃自己的发顶,那一日下来,我的双耳竟再分不清哀嚎与梵诵。 1” 她用着极平缓的语气,描说着人间炼狱般令人生寒的当日。 “有谏言道:‘百姓愚冥,易惑难晓’,看到河东陆氏这等门阀豪族都对神佛如此敬信,河东的百姓只会对此更加笃信,轻则为求神佛庇佑散钱废业,重则断臂脔身以为供养2,无异于当年长安旧景重演。” “我那时年幼,尚对街上斑斑血痕历历在目,夫人,”陆扶光轻声问道,“七堂兄年长于我,对当年长安发生的一切,只会记得比我更清楚。您觉得,以他的为人,他会颔首让‘迎请佛骨’一事发生在他所负责的祭祀程中吗?” 好大的胆子! 这位出身长公主府的天潢贵胄,竟是赤、裸裸在论先皇的过错! 但无论心中如何震喝,隋盼安面上丝毫不显。屏声了许久后,她半分不谈及过往,只低吟说如今事:“崖边寺,究竟……” 她向来话有九分只说三分,但这些已经足够陆扶光听懂了。 她是在问她,河东陆氏究竟被崖边寺拿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不惜与圣眷正浓的燕郡王府彻底撕破脸皮、也要坚持为崖边寺立名。 而当她问出这句话时,无论是为了陆云门还是为了河东陆氏,以往对崖边寺的存在并不上心的汝阳夫人便已注定趟进了陆扶光要同崖边寺斗法的浑水里。 于是,小郡主也学着她、不将这段话说破:“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但只要一条一条、将所有他们想要走的路都堵住,他们最终也只能无计可施了吧?” 说到最后,她的尾音变得越来越轻,似乎缺着那么点儿信心。 “夫人,此事是我一意孤行,做之前也没同长辈商议,直到做起来,才发现实际比想像中要难。所以……” 汝阳夫人嘴唇蠕动,刚要说话,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扶光就已经抢着先出了声:“我想向夫人借一个人,” 小贵人坦诚得不像话:“如今山灵庙声名愈显,多是靠章太医令望闻辨病、将浸煮过不同药汁的腕绳和坠子对症地送给信众。此后,山灵庙还会或败火、或镇痛、或滋补地熬制“福水”,到时,来这儿的信众会越来越多,太医令一个人,劳心费神,早晚会撑不住。但他又不愿随意假手于人。我们这些人中,医术能入他眼的,便只有隋娘子了。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厚着脸皮来央托您了。” 她接着道,“我知道您习惯了隋娘子在身边,请您放心,我不会借走她很久。且我身边侍婢中有几个略懂医理、还算心缜手巧的,隋娘子来这儿时,我便叫她们全去您那儿侍奉。” 说着说着,她圆圆的酒靥就全露了出来,“如果您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仿佛事情已经定下般,小郡主的语气都轻快了:“我的眼疾虽还未痊愈,但病情已经不再凶险,若不是放心不下山灵庙,我早就已经不必在章太医令家中叨扰了。松快肆意了这些天,等隋娘子来了山灵庙,我便也该做回陆扶光,回河东陆氏,拜一拜长辈亲族,过问过问这次祭祀了。” 为的是百姓大义,礼节周周全全,还使出了合人心意的利诱。 竟就没给她留下丝毫回绝的余地。 忽然地,汝阳夫人想起了她年幼时到吴府做客、误入竹林中听到的一番对谈。 风吹竹动,林涛拂耳,不远处刚刚咳唾成珠的小娘子向她望来,一双瞳人剪秋水,是她无数年间都无法忘怀的惊鸿一瞥。 隋盼安顿了顿,叹声道:“若是阿征自己乐意,老身自然无推却之言。” 小郡主叉手,郑重地向她道了谢。 “请夫人在殿中稍等,我……我去请七堂兄引隋娘子到山灵庙的各处认一认。我猜,隋娘子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会拒绝的。” 随后,她便喊酡颜进来将她扶出后殿,走到院中。 而院子里,陆云门已经照着陆扶光的意思,将山灵庙建起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了隋娘子。 在场的人中,隋征听得专注,不时颔首,也经常莞尔。 晚些赶到后累得扶腰直喘的陆西雨却在听到山灵从未出现过的瞬间就愣怔在了原地,直到陆扶郡主出来、陆云门带着隋娘子离开,他才终于突地怒目圆睁,对着陆扶光道:“你跟我出来!” 从巨大的谎言中回过神,小猧子狗实在太生气了,叫出声时,什么尊卑礼法都忘了。 但等郡主真的乖乖跟他走到了外面回廊,陆西雨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双目还蒙着布条的病中小娘子,他心里想的,便又是一桩更要紧的事了。 “你可真是没心眼儿。” 他说,“竟然让我七哥单独陪着隋娘子去巡山灵庙!” 见郡主神色不变,似乎领悟不到他话中的深意,陆西雨突然就有了种为人兄长的责任感:“你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吗?隋娘子爱慕我七哥!” 明白了吗? 明白你犯了多大的错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陆扶光,总算等到她张开嘴。 小郡主:“我都没发现,八堂兄怎么在这儿?” “什么我怎么在这儿?我回家把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对着族田来的人说完,看他们走远后,我就照着你说的路、又是攀藤又是揽葛,好容易登上来,结果到的地方只是山灵庙的一个破偏殿,而且刚一进去,我就听到我七哥在跟隋娘子说山灵是你杜撰……” 陆西雨下意识就答了起来,一口气快说完时,反应过来的他才提高声量:“这有什么重要的?你没听懂我我方才说的吗?我说!” 他加重语气道:“隋娘子!她爱慕我七哥!”
第156章 156 “世子。” 隋征随陆云门走进一甬被花围住小径,于大片在凉秋正开得深红的槿花之间停下了脚步。 四下无人,除去她捏紧腰间药囊时梨籽的沙沙声,周围再无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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