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子不必为此担忧。” 坐在郡主身侧的裴娘子,此前一直含笑安稳坐着,恬淡闲适得如一枝菊。 直到这时,她才稳操胜券般地开了口,“你回了家中,只管说裴十五、裴十六郎也来了,必不会再受埋怨。” “这两位郎君不是游历在外,已经许久不在河东露面了吗……” 王七娘子先是吃惊,但思及自己,却又咳声叹气起来,那花骨朵样子的圆脑袋都要蔫下去了。 “不怕各位娘子笑话,在我阿娘心里,也许,裴家的十五郎和十六郎并在一块儿,也不及我长兄……”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有这种偏心眼又拎不清的阿娘着实不幸。陆十娘同情地看了看王七,想着要说些能让她高兴的话,于是便问她:“你那只灰鹘呢?” 接着,她就转头向郡主夸道:“王七娘子的灰鹘被她养得可机灵了,抓到了猎物也不立即杀死,非要将那猎物追赶到她的面前,好好邀功显眼一番,再咬断其颈。” 谁料王七娘子听了,更沮丧了。 “有燕郡王世子的那只白鹞在,这附近哪里还有鹰鹘敢靠近?我家‘巨蛮’,”她叫出自己灰鹘的名字,“论体型,比那白鹞大上好一圈,可上回,光是听它叫了一嗓子,它就抖得几乎丢了半条命。” 陆十娘只好再度宽慰她:“咱们寻常家养的猎鸟,如何能与上沙场的战鸟相比?我阿翁养的可是只来自海东头的鹰,但它近那白鹞时,也是吓得要将头埋进翅膀里呐。” 听到陆云门的名字,陆扶光不动声色向着南边的亭子望去。 陆云门还没有到。 也是。这本就是最与他无关的宴,来得早了,反倒奇怪。 这湖上除了湖心的戏台,便只有南北两座亭子,南边的宴着小郎君,另一座则全是小娘子。 长辈们都在别处,只将这些还未嫁娶的郎君娘子们放在这儿,大梁民风开放是一回事,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场的人心知肚明。所以周围的小娘子们才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家中的兄弟、请郡主去看。 小郡主自然也与她们心照不宣。 她知道,这几族的人,对与皇室子女通婚一向并不热衷,能有这样的盛况,多半是想到她流着陆氏的血、这些天又在小娘子堆中的名声实在太好的缘故。 总不能这样早地就拂了她们的意。 都是些很有用的小人偶呢。 眼前的湖光忽然化成了白茫茫一片。 陆扶光合了合眼。 可眼睛的情况也不过稍稍好转了一点。 只靠一颗清目丸,果然撑不住。 她找了个由头,走出湖中亭,沿着堤岸金黄灿灿的无患子一路下行。 走到僻远些的无人处,她从腰间系着的锦囊中从拿出盛药的细颈银瓶,正要将它打开,突然眼睛蜂蛰般刺痛,接着便如糊上了浓重的黑浆,眼前仅剩下薄薄一星点的光。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小郡主一时脱力,银瓶从她冷汗津津的冰凉指尖滑了出去,顺着植被丛生的缓坡向下滚去。 静静闭目片刻,她将手又伸进了锦囊。但这时,缓坡下面却传来了有人踩响无患子叶的声音。 “请留步!” 小娘子顿时向下喊话。 她的眼睛刚恢复到能看到些许斑驳,但对着那个一片模糊的身影,她却没有半分虚怯,落落大方地笑望着道:“您附近的地上,有一细小银瓶,上刻奔狮纹,那是我的东西。能请您将它拿给我吗?” 那身影似乎躬身捡起了什么,银光在陆扶光眼底闪过:“是这个吗?” “正是。” 听到男子的话,她向他伸出手。 但那个身影却并未直接登坡而上,而是绕了路,从小郡主的视野中消失。 片刻后,在她面前的不远处,拿着银瓶的人出现了。 但对这个直逼自己而来的颀长人影,小郡主却很快地收回了手。 应当是同样的襕袍。 但脚步的声音不一样。 遥望时给人的感觉也不同。 “你是谁?”她问。 “你看不见?” 听到这个与方才那人几乎相同的声音,陆扶光顷刻就知道她遇上的是哪两个人了。 略一思量,她决定不与他纠缠,于是果断抓过他手中的银瓶,转身就走。 “怎么来得这样晚?” 服了药,小郡主走向湖中亭时,亭子中,陆十娘正拉着刚刚赶来的司马小娘子入席。 这位新到的小娘子长得略有些圆润,梳着饱满的环髻,联珠纹的坦领半袖和外罩着的纱笼裙上都散着股檀香气。 自幼丧母,父亲又怀着报国之志,常年治理穷寒之地,不忍带着她受苦,便将她交由舅舅一家抚养。 舅父舅母都是名显天下的通儒达士,多年对她爱如亲子。但寄人篱下,还是让她养成了文静寡言的性子,到人多的地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别人看向她的眼睛。 即使近日因为扶光郡主,她与其他小娘子开始变得相熟,但她还是因为被裴娘子拉着、成为了席间瞩目的存在,而紧张地露出了局促的神情。 但忽然地,她看到了向这里走来的扶光郡主。 总是意气飞扬着,做什么都从从容容,光彩溢目,炳如日星,却又谦逊温和得不会灼伤到四周。 想要像她一样。 哪怕只是一点点。 找到了主心骨般,司马氏的小娘子突然就鼓起了勇气,腼腆地笑着向众人解释:“我方才同舅母和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我跟舅母前些日子才去过,那时庙里的人并不多,原以为这回进香也用不了多久,没想到去那儿的人比之前多了许多,我们怕来不及,在轮到我们求签前便退了出去往这儿赶,不料还是来迟了。” 陆扶光清楚地听着她的这段话,走进了亭子。 这段日子,她可是将成箱的金银都流泻般地送进了山灵庙。 昂贵到连须子都要拿黄金去换的多年野山参,仅在贡品中能寻到的西域肉苁蓉,只要对喝下去的人有好处,她便让章铎无所顾忌地只管用,一视同仁地端拿给每一个前来进香的百姓 。 若是这样还换不来如今山灵庙的盛况,实在是没有天理了。 她正想着这些,隔湖遥望的、小郎君们的那处亭子中,也有迟到的人来了。 随着那边不断响起的“子瑭、子琅”的迎接声,这边,裴娘子靠向落了座的小郡主,边亲手送上盛满了美酒的樽杓,边轻声向她示意道:“那两位便是闻喜裴氏有名的双生子,不知郡主此前可有听说过他们?” 陆扶光侧首望去,正逢裴十五也因其余小郎君们的话而看向了北边亭子。 对视中,陆扶光看清了裴十五的样子。他的那双眼睛,让她想到了她曾经救下的那只受伤的黑色野狐。 被她所救后,那只黑狐表现得极为知恩图报,即便被她包扎好了伤口、放生到了营帐外,它也久久不肯离去。 总算转身不见,片刻后,就在众人都以为它不会回来时,它却艰难地拖着还有些瘸的后腿,叼着一尾刚从湖中捕上来的鱼,身上湿漉漉地出现在了营帐中,轻轻地将鱼放到她的脚边。 她见它如此,便用炰鳖脍鲤精心养了它数日。 但伤口好全的那一天,它就趁夜从她帐中逃走,离开前咬死了她养得最肥的两只兔子,还在她最常用的坐具上挑衅嘲讽地撒了尿。 那时的她还没有如今的好性子,发现被背叛后,她几乎亲手屠猎光了那片山林中所有的黑狐。 要不是刘初桃又被寒气侵体、咳得厉害、得赶紧回东都养着,她定是要找到那座山的最深处、将它们的老巢烧干净。 面上与人为善,和颜悦色,见人先露笑,但其实心比天高,谁也瞧不起,满心满腹全是算计。 看到裴十五叉手向她行礼,小郡主无动于衷地转回了脸,低头饮酒。 裴十五眯了一下眼睛,众目睽睽下,将原本未被多少人注意到的行礼、变成了隆重的长揖,想要以此逼陆扶光将头转回来。 他做得风度翩翩,逸态横生。 但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在留意这一幕,任其他人的目光如何在两人间来回,小郡主都始终专注地饮着手中的酒,眼睫未抬一瞬。 这世间不是没有能迫使她屈服的人,但区区一个裴十五还不配。 很快,裴十五便笑着自行结束了这段对峙,也就在这时,又一少年走进了南面的湖中亭,顾盼炜如,满座风生。
第159章 159 “陆云门。” 裴十五原本对皇室的郡主兴味索然,他会想要来此,就是因为得知了他赏识的陆小郎君会来。 所以此时,他是真的神采焕然,目展眉舒着亲手将他早已备好的八斗金镀银酒瓮倒满,端着它朝少年迎了上去。 “叫我好等。需陪我多喝几瓮美酒才行,”他笑着道,“旁人来 ,我可不如此招待。” 陆云门双手接过酒瓮,仰首将酒水饮尽:“许久不见子瑭、子琅,自当奉陪。” 少年鹄峙鸾停,喝得端正庄重,却又毫不拖泥带水,顿时引得席上的其他人喝彩叫好。 这群小郎君年纪相仿、身份又相差不大,很快就热烈地笑乐相谈起来,没多久便兴致高涨,在席上捧着酒盏,互相劝着酒、逐渐载歌载舞。 羌笛与筚篥声响彻耳边,陆云门接过了正以舞相属的裴十六递来的羯鼓。 裴十五合着拍子,以箸击,开口“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足了一生矣1"地高声畅唱。 “哪里就‘酒船中’了?明明只是处湖上亭。” 看着眼前明显冷清了许多的亭子,心中羡慕又不平的王七娘子忍不住挑了刺。 “为什么我们偏要坐在这四处漏风的亭子中、跟那些小郎君互相望着?若是在只有我们在屋子里,门窗一闭,我们这会儿也可以随意踏歌。” “为何我们在这里就不可?” 小郡主看向她。 王七娘子愣了愣,说不出来。 在这种宴席上能公开如此歌舞的,从来都只有男子。 陆扶光看向周围。 陆十娘同她对视着,嘴唇微动,却不敢出声主张。 在这席间做主人、想着让事事尽如郡主意的裴娘子,则沉默着露出了顾虑。 “只要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自成一方天地,不就行了吗?” 小郡主笑着扬起贴有珍珠的脸颊,轻轻说了声“借我”,随后拿起陆十娘带来的那把筋角弓,从胡禄中挑出支射甲箭。 箭搭上弓的瞬间 ,她的眼神忽然变了,如星的瞳仁微缩,箭镞迫人地对准了东北方的岸上。 那里的楼檐边,一左一右两只套兽正用它们那对由坚石铸成的兽齿、紧咬着那幅足以将亭子裹缠起来的巨大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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