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片刻,她最后还是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得了这半只青铜麒麟后,我已拟好了令书,命保管族谱的耆老秘而不宣、合规合矩地将陆云门从河东陆氏的族谱中迁出,在那令上,我也书明,河西陆氏一支的掌事之位由你来继,日后再遇今年这般祭祀之事,便由你来做主。” 陆东日久久没有应声。 陆扶光:“你不愿意。” “非臣不愿。” 陆东日道,“只是臣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愿孤了一生。而郡主所赐之位,需担起河西陆氏全族兴衰,时时刻刻以身作则,不可有任何离经叛道之举。臣自觉不配。” 小郡主乌睫微颤,攥了攥半掩在袖中的银钗。 随后,她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说你配,你就配。我说要你做,无论你想不想做,你都要做。”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髻上明珠辉光冷冷。 “我看中你,是因你的才能,不是你娶妻生子的本事。没有后代正好,没有后代,你便无法心安理得地早早将这担子卸下。这可太好了。” 她毫无笑意地弯起了唇角,慢慢地对着陆东日道。 “陆司阶,你可一定要活得比我久,这样我有生之年,就再也不用为由谁来继任掌事而烦心。等熬到我死了,你想做什么行,反正到时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但只要我还活着、你还活着,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就只能是你。我会在令书上补道,要你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孤孤单单地活着,将掌事的位子、将你今日说出的誓言、坚守到死。” 陆东日抬起头,望向了她的眼睛。 片刻,青年缓缓抬手,庄肃向她叩拜:“臣,谢郡主成全。” 陆东日走后,候在院外的酡颜闻声走了进来,提灯服侍郡主进屋。 随后,她刚将灯笼放下、正要去炉上添些香炭、将屋子烘得再香暖些,却见郡主径直朝着里面的书案走去。 但她还是放轻手脚,先将炭添完了。 等她进去里面侍奉时,郡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案前、已不知站了多久了。 而郡主的面前,是一只打开的细长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支木簪。 木簪子的簪身上刻着四五朵花,都是翦春罗,其中两朵精雕细镂,花瓣边沿那如锦罗被剪般的齿都被细细地刻了出来,处处分明,穷工极巧。可其余几朵却只有花的轮廓,显然还没雕完。 酡颜认得那根簪子。 她少有地、揣度着郡主的心思,轻声向她问道:“可是要将县主雕的这支簪子送去给陆司阶?” “不给。” 陆扶光垂眸看着簪子,眼睛掩在睫羽的影子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刘初桃将这簪子给我时,说的是它没用了、不要了,又没有说是为谁刻的、要我转交给谁。她活着时既如此说,我在她死后,自然不能擅自把它送出去。” 酡颜看着郡主的脸色,小心道:“奴婢只是觉得,县主心里,或许还是希望能把这根簪子送给陆司阶。” 陆扶光:“人死了,最后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谁叫她死了。” 谁叫她死了。 谁让她死了。 谁准她死了。 陆扶光咬了下后齿,重重将盛放木簪的盒子扣上,怫然不悦地要酡颜把它拿走。 拿到青铜麒麟、本来好极了的心情,从见到陆东日起就开始变差。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不悦并不是因为陆东日,她才不在意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只是只要看到陆东日,就会想起刘初桃,而只要想起刘初桃,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所以,她本来不想迁怒陆东日的。 可他非要提什么此生不娶。 既然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当初不能把她留下来?明知道她一走后便会阴阳两隔,为什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陆扶光的情绪在此刻坏到了极点。 陆东日和刘初桃一样,都以为他们瞒得很好、都以为她不知道。 可她清楚得不得了。 一群蠢人。 蠢得要命。 只会叫人心烦。 她提笔用力蘸满墨汁,发泄般地笔走龙蛇。 写完后,她顿了顿,又将笔丢在了墨迹未干的宣城纸上,接着头也不回转身向外走去:“陆云门呢?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陆云门回来时,小郡主已经在屋子里折腾了许久了,几箱几箱的奇珍异宝倾泻在地,铛珠玉坠洒得到处都是。 她披着乌发,光着脚,踩在铺了满地的厚实皮毛上,一见他回来,立马不再理那些 奔至他的面前,抬起手就要把他的嘴掰开! 陆云门不明所以,但不愿她刚病好就这么费力地踮脚抬手,于是跪了下来,仰首任她去做。 不过随即,他就猜到她为何如此了。 少年轻极了地扣住她的手腕,望着她满是怒意的眼睛:“你醒来后,我便将它取出来了。” 可听他说完,小郡主的怒意却因此更盛了。 “用不着你做这些。” 小贵人从他的掌中抽出手,矜贵端雅地直直站着,从上望着他,神色赛雪欺霜,眼睛无情冷漠得像是两颗雕出的冰。 “若我真去赴生死之宴,去前自有令旨留下,一旦我死,你便是想活也活不成,天南海北,总有人会取你的命为我殉葬。” 听着这样阴狠的话,少年却笑了。 但他一声“好”才刚出声,就被小郡主打断了。 “但这次我没让你死。” 她朝着他。 “你的命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我让你死,你才能死,谁准你私自□□、妄图毁掉我的东西!还有这些……” 她转身快步走向里屋,随后拿着几张写满了字走回来,将它们重重摔向小郎君!可那到底只是几张极轻的粉蜡宣,还没落到他身上,就纷洋洋、漫天落雪似的散在了两人中间。 “陆云门,你的后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自己安排了?” 那些纸上,一字一字,都是陆云门在她昏迷时,亲笔写下的遗书。 他默默无声地将身后事周至地做了安排,在信中提到了所有人。 范阳家中的外祖母、在外戍边的父亲、陆品月、刘戌、陆东日、陆西雨、于碧城、李群青、窦凛、李迎未、李逢羊、王延维、隋盼安、白鹞、长安邻居家中的狗……毫发无遗地,就连与他并无深交的吕郎君,陆云门都因几日前收到了他寄来的、新妇有孕的喜讯而留了话,为那还未诞生的孩子备好了百日礼。 四停八当,各得其宜,他不肯因自己的死而给任何人麻烦。 他唯独自私了一件事。 他在遗书中恳求,请在他过世之后,将他的尸身烧砸成骨块,撒埋进墓土中也好,装进陪葬的瓶罐里也好,他想离得近一些。 什么墓。 谁的陪葬。 离谁近一些。 他一概没有写。 从来衾影无惭、暗室不欺的小郎君,在他的绝笔信里写了无数个人名,却从始至终,不敢提她一个字。 他怕自己污了她的身后名。 陆扶光:“你这个人,你的皮、血、肉、骨,心、肝、脾、肺,全是我的,你的后事,自然也全该听我的!” 少年垂目,看着散落一地的遗书,静静道:“明明,反了。“ 小贵人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说出这句话,不断涌起的气忽地滞住了,眼睫如蛱蝶停翅般颤了两下:“什么?” 少年抬起头,看着她:“当初发誓,说骨、肉、血、脏腑,一切尽数归人处置的,明明是你。” ——只要陆小郎君不先弃我而去,我就绝不会先松开握着陆小郎君的手。否则,我的骨、肉、血、脏腑,我的一切,尽数归你处置。就算陆小郎君要杀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我又没有先松开……” 小郡主下意思就要驳他。 可话刚出口,她就想到,如果她先于他死去,是不是也算是她先松开了他的手? 她还在想,小郎君已经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粉蜡宣。 陆扶光:“已经没用了,捡它们做什么?” “这些纸,是你做的。” 小郡主记起来了,她眼前蒙着白布时,为了打发时间,缠着陆云门做了许多事,其中,就有做粉蜡笺这件。 但她当时看不见,上面用泥金所画的山水花鸟都走了样子。 “难看得紧。” 她说,“我再画一些好的给你。” 说完她就走向外面。 “酡颜。” 她吩咐道,“去找些已砑光、但还未施金银箔或未用泥金勾画的粉蜡笺来。” 转眼间,酡颜就将她要的东西奉了上来。 拿着它们,扑到还跪在地上整理着纸张的小郎君背上、要他背着自己去书案前,小郡主忽然发现,她从见到陆东日起就开始累积的不高兴,此刻竟然已经消失了大半。 所以,就算几步后,她又一次在书案前看到了自己写下的那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1 ”,她也能平静地点评一句:“晁巨卿死于海上乃误传,他平安回到了长安,享年七十有二,与刘初桃到底不同,是我用错了典。” 随后,边做着粉蜡笺,陆扶光第一次对陆云门说起了刘初桃。 从初见时便觉得她会是个麻烦,到逼着她将活剖兔子的事认下,从她哭得太大声、害得自己没能将弟弟从高处扔下,到她执意要随父去往西南、死在了玉蝉花还未开的五月。 陆扶光说了好久好久,久到夜深更阑得能听清屋外新生出的小朵山茶在随风簌簌。 最后,她才提到了刘初桃与陆东日的事。 “……那两个都是谨慎多思的人,一个不想在定下婚事前张扬、怕坏了小娘子的名声,另一个觉得朝廷局势未定、怕自己最终逃不过谋逆的罪名、再误了他的前途。” “但刘初桃能瞒住什么?” 小郡主不屑道,“从外面带回来一包陆东日给她剥的菱角,都能坐在石阶上,对着那它们笑半天。” “刘初桃死后,我动过要杀陆东日的念头。倒不是为了要送他们在阴间团聚这种荒唐的原因,而是,刘初桃喜欢他,那她死了,他就不该活。” 这话其实更没道理。 可对小郡主来说,这就是理所应当。 “但后来我想,刘初桃既然选了离开东都,那就是弃了陆东日,如此,她便也没那么喜欢他,所以,我也就没要他的命。” 分明是两情相悦,心中都有彼此,但他们各自却又都有更重要的人和事。 陆东日心中仍存建功立业之志,不能抛下一切随她去往西南。知道了刘初桃的死,他再悲痛、再哀伤,也不过是跪在祖宗祠堂、对着父母双亲立誓此生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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