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好多。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消息,都在她睡着的时候传开了。 刚才,小郡主靠在窗边的榻上,就是在边听着酡颜说这些,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给她手指上药的陆小郎君。 她听说,在她昏迷这几日里,陆小郎君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期间,她几度垂死,少年都神色平静如常,心如止水般地安排着诸多事宜。 直到现在也是,他垂着睫羽,专注地在她的指尖上涂药,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那天闯入院子时近乎急不择途的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如今,她身上的伤全上过了连城之价的药,而且这些天,不管她醒没醒,各种救命的、滋补的、堪比灵丹的汤药也没断过,以至她现在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所有为她诊过脉的人都很笃定,只用再过几日,她就能生龙活虎地回东都、任谁也看不出她曾命若悬丝,如此,应该也很难再看到他为她担心成那般的样子了。 而看起来更担心她的人是陆西雨。 她刚醒来,就听见陆西雨神神叨叨地追着来给她送药的医药博士问:“郡主真的不会死了对不对?你们肯定她的命已经保住了对不对?” 反反覆覆总是在问这几句,小猧子犬似的叫个不停,吵得医药博士满脸苦色。 所以,小郡主就把他召进了屋,隔着屏风说了几句话让他学。 等他学完了,她就叫他把这些话全封不动地去说给河东陆氏的族长听:“都六天了,那位老翁肯定已经回来了,你只用说是扶光郡主派你去的,就一定能畅行无碍地见到人。” 陆西雨大为震惊! 整个河东都知道,河东陆氏的族长已至耋年,常年居于道观,终日餐松啖柏、不问世事,毳袍锡杖、白髯白眉,几乎成了个半仙人,就算逢年过节,也不准小辈们前去叨扰。 平日里,只有族长那个知天命的、秃了左眉尾的儿子和他养的海东青能在那间道观里自由出入。 但最近,也就这几日,他破天荒地回了家,还住下了。 可这事发生在郡主昏迷以后。 她一直睡着,这才刚醒。而他怕她出事,一直蹲在屋门口,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没人跟她报信说这事。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陆西雨想不明白,小郡主也不跟他解释,只催着他快去说。 算算时辰,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所以,她就跟陆云门说起了陆西雨。 而说曹操,曹操到,陆西雨捧着个六臂观音纹方金盒就走进了院子。 见郡主坐在支起的窗边,他直接从窗将金盒递了进去,说是族长听了郡主的话后一言未发,只拿出这个盒子、让他带给郡主。 小贵人的手刚上了药。 她把十指往陆云门的眼前伸了伸,小郎君就明白地将金盒打开了。 里面放着的,是一枚明显只有一半的青铜印。 一只后背隆起欲跃的麒麟神兽沿脊骨如虎符般被对半劈开,底部的印纹自然也同样只有一半。 数百年前,世族新起,河东陆氏的先祖们制成了这只周身刻有河东陆氏祖训嵌金铭文的青铜麒麟印。 他们将它对半分开。 一半交与天子。 一半交予家主。 只有在两者合二为一、榫卯相接、印底章纹严丝合缝时将其盖印在写有号令的纸帛之上,河东陆氏才会依照纸帛上的号令行事。 但随后朝堂几度颠覆,世族却伫立不倒、权势甚至曾越过皇权,那一半青铜印自然回到了世族自己的手中。 而今日,这半青铜印被奉到了陆扶光的面前。 同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小郡主看向了陆西雨。 “你长兄呢?” 她对陆西雨道。 “我要见他。” —— 见到陆东日时,已星斗满天。 用过晚膳后,陆小郎君就外出办事了,不在她的身边。没有他陪着,她便无聊地不想在屋子里待了。 陆东日门外求见的消息报来时,她已经在院子的石几旁坐了许久了。 她穿着陆小郎君的裘袍,几乎被那裘袍裹到了脚,半张脸也埋在黑色的狐裘毛里,只有那双晶莹莹的眼睛和额间粉白的菱花花钿露在外面。 陆东日走进院子,循礼并不敢看她,目光落在石几上,看到了那上面放着的金盒和金盒旁巴掌大的三彩宝相瓷花盆。 郡主正用手里的一根银钗子在为盆里的泥松土。而她手边的帕子上,则放着一株诡形殊状的草,根须还沾着泥,应是刚从别的地方取出来的,正等着被她种进新的盆里。 细看那草,不算粗的茎上细颤颤地伸出了花,花丝拢起如爪、似乌贼动着腕足般张张合合,令人瘆瘆。 但不等他再细看那花丝顶端露珠似的亮点,郡主已经将一旁的金盒打开了。 见到盒中躺着的那半只青铜麒麟,青年从来肃正的脸上明显地现出了震惊。 这时,小郡主笑着开口了:“我此前同你说过的,崖边寺并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河东陆。崖边寺能使河东陆氏动佛骨,它背后之人定有能拿捏得住河东陆氏的东西,所以我得把他钓出来,只要能将那个把柄弄到我的手里,河东陆氏,便是我囊中物。” 陆东日自被一封家书召回河东,便开始为她做事。虽然不是全部,但也知道了许多她的谋划。 刚才的那些话,他都曾听过。 可他没有想到,郡主竟能真的做到、且做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是河东陆。 看着青铜麒麟在灯笼下渗出的幽绿,青年心中隐隐生骇,只觉面前坐着的小娘子鬼神莫测、竟有些似妖不似人了。 可他心中有事,所以还是出声道:“就像范阳卢氏?” 小贵人却摇头:“范阳卢氏已经不是了。就是因为我不要范阳卢氏了,所以才想,至少要确保河东陆氏能为我所用,不然也不用这样早地就如此大费周章。” 不要了? 陆东日抬起了一直垂着的眼睛,看向了郡主。 他多多少少知道郡主的野心。 要让那滔天的野心成真,到手的势力越多越好。 从古至今,想要分得甚至吞其势力,姻亲是最为牢固的纽带。以郡主的心智手段,只要定下了跟卢梧枝的婚约,得范阳卢氏,十拿九稳。 而从东都传来的消息看,那婚约对郡主来说也已经唾手可得,所以听到“囊中物”这三字时,陆东日才会说出范阳卢氏。 可她却说,不要了。 陆东日谏道:“河东陆虽显赫,但认真相较起来,并不及范阳卢这等五姓七望。且郡主本就出身河东陆家,就算如今什么都不做,日后河东陆也有相助的可能,但范阳卢却不同。舍范阳卢而择河东陆,非明智举。” 小郡主松土的手停住了。 她转头,看着他:“我究竟为何要舍范阳卢氏,堂兄难道不知道?” “郡主想要燕郡王府。” 他就是因为猜到了缘由,所以才会同她讲起利益得失,“可即便天下皆知你们没有血缘,即便他自请离族,只要你二人同姓,就无前路可走。名不正、言不顺,郡主用起燕郡王府的人也不会得心应手。想要除同姓之障,何其艰难,十年、廿年也未必能够如愿。这样长的光阴,就算明婚正配、衍有子嗣,两家尚不敢说不会生变,郡主却想仅靠‘情’之一字……” “看来,你并没怎么听她说起过我。” 陆扶光打断了他。 “我想要权势,是因为有了权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可以更轻易地得到我喜欢的、想要的东西。但要是为了得到权势,却把我此刻最喜欢、最想要的先放弃了,那便是弃琼拾砾。” 她直直白白告诉他,她比他还要清楚这些利益权衡,她舍范阳卢,只是因为陆云门这个人。 如此,倒显得一直藏着目的的青年不够坦荡了。 陆东日定定望她,随后郑重跪地,叉手俯身,向她认罪:“臣越矩。” 小贵人却坐正对着眼前的青年:“你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今日会说出这些,定有缘故。” 陆东日坦白:“郡主不见的那日,听到郡主现身,世子奔马赶到宅院,但郡主只同世子说了几句、就晕厥在了世子怀中。陆西雨追着世子进了院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忽然满面豆大眼泪,到处抓着人鬼泣神号,说郡主绝不能死。我见他太不像样,挥手将他打昏。等他醒来后,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起初并不肯说,后来才哭着交代,听说郡主不见后,他去找世子,无意间却看到世子在齿中藏了毒丸。那毒丸一旦咬破,见血封喉,神仙难救。” 他肯定道:“我的这位胞弟,虽不善科考经籍,但对旁门杂学极为精通,他既如此说,便绝不会错。” 陆云门不知道陆西雨看到了,自然也从没说过他为什么要藏那颗毒药。 但陆西雨根本不作他想。 能是为了什么? 只能是为了陆扶光! 他七哥肯定早就知道郡主今日可能无法免虎口之厄,所以暗暗藏了毒药,如果郡主出事死了,他便随时可以服毒随她而去。 所以那天在院子里,陆西雨见到脸上血迹斑斑的陆扶光倒下去,才会当即吓得魂惊胆落。 他不是在担心陆扶光。 他是怕他七哥死。 “我听陆西雨说完这些,虽信他亲眼所见,但若说世子此举就是为了想与郡主殉情……我当时心中尚疑。但在郡主昏迷、生死未卜的那几日,我亲眼看到世子在写绝命书。世子神色平静,将一应后事写得井井有条,分明就是早已意决,若郡主醒不过来、他就一并而去。那时我便也明白了,世子性命已系在了郡主身上,即便不是这次,日后只要郡主先殒命,世子就定然活不成。”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陆东日已以头叩地。 但有些话,他仍然要说。 “世子既是我的堂弟,却也是我愿追随之人,他一封信,我可从东都奔赴河东,他一声令下,我愿蹈锋饮血、握炭流汤。见他为了郡主,竟要枉顾自己性命,臣一时情急,想求郡主放手,说出了诸多冒犯郡主之言。如今知郡主心意,明白是臣妄断了郡主对世子之情,臣已万悔,郡主若要降罪,臣甘愿领罚。但求郡主保重自身,莫要再只身犯险、立于那危墙之下。” 这些人真奇怪。 陆扶光静静看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陆云门有求死之意是为了随她而去?明明,陆云门是因为知道一旦她死了、他从此便会活得了无生趣,与其那样活着,不如早早死去。 若是她到了那一日,她也会这么做。 可她没有同陆东日说。 他们才不会明白。 谁都不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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