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清泉般纯净的眼睛,满心都是开心。 “好多!福蝶!哦!” 抱住男童的阿柿蹲了下去,跟他平视着,一副认真极了的模样,倾听着他含糊吐出的、很不清晰的牙牙话。 见他说话还是会吞掉开头,阿柿“嗯?”了一声,耐心地慢慢问他,“是谁看到了好多蝴蝶?” “是子殷。” 男童指指自己。 “子殷看到了好多福蝶!” “哦。是子殷呀。” “是子殷呀。” 不到两岁,正是爱模仿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姐姐的子殷马上就跟着她重复了起来。 “是子殷呀。” 他雪白一团,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比只小猫还要无害。 “对啦。” 阿柿对他露出了笑。 面颊两朵甜甜的酒凹浮了出来。 “我给子殷带了礼物呢。” 赤璋看着她的一双儿女,慈爱地笑着,朝身侧女官随意挥了挥手。那名跟随了她多年的女官便立马无声地向着身后侍卫下了令。 没有一丝声响地,他们就在男童的背后,将他的乳母捂着嘴拖了出去。 干净又利落。 阿柿全然当做没有看到,边慢慢解着她手中锦囊的带子,边拖着腔、逗着子殷:“会是什么呢?” 子殷立马也小鹦鹉一样地:“会是什么呢?” 连语气都学得一模一样。 阿柿记得,那名乳母从子殷出生起,就在他身边照料了。 对他看顾得精心,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做出这种近乎挑拨的行为,就实在蠢透了。 而且,竟还是做在阿娘的眼皮底下。 看吧,都不用她出手,长公主府里马上就不会再有这名乳娘的身影了。 不过,那乳娘不愿意让子殷靠近,倒也不是无缘无故—— 她担心她会害他。 阿柿的确这么做过。 不是对子殷,而是对她此前夭折的那个异父弟弟。 那时候,她还很小,也就七岁大。 当发现出生的弟弟会分走阿娘对她的关注以后,她疑惑了一小阵,然后就决定要杀掉他。 她走到他住着的小楼,拾级而上,轻易地用花言巧语支走了照顾他的所有人,接着,她抱着他,跑到窗边,只用轻轻向外一丢,就能将他摔成一摊血泥。 就像她窗外鸟巢里的那只很有趣的小杜鹃鸟,刚刚破壳,连站稳的力气都还不足,却能趁母亲不在,把巢中其他的蛋,一个一个,全推出去。 母亲所有的爱,都只属于它,谁也别想沾染一丁点。 但是在最后一刻,因为还有些拿不准这件事的风险和后果,再加上刘初桃在一旁吓哭到马上就要背过气,抽抽噎噎不停,还咳得撕心裂肺,她便临时改了主意,将弟弟放了回去。 照料他的侍女、乳母回来时,她正轻到小心翼翼地捏着它的小手,逗得他咯咯直笑,仿佛真心喜爱着这个弟弟。 然后,在回去的途中,她摔进了湖里,生了好大的一场病,咳喘了一整个深秋。 她病得很重,可她心里快乐极了。 赤璋长公主忧心她的身体,总是在她的身边照顾,几乎时时也不离开。 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没用的,无论她做什么,只要有那个男婴在,她就没办法像曾经那样独占母亲。 她又想要把他杀掉了。 如果不是因为陆云门,她肯定就真的去做了。
第65章 65 虽然阿柿从未承认,但她的确是因陆云门才懂得了害怕。 在范阳卢家被陆云门挑破她凿冰害人之前,她从不知道什么是“怕”。 万丈悬崖的边缘,碎小的石砾不断滚落,久久不会传回落地的声音,周围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眼跳心惊,不敢走近一点,她却能半脚悬空地踩在上面,专注地弯腰去摘峭壁上的那朵她想要的红花。 就算骑着的马突然发疯、随时都会将她甩得头破血流的性命攸关时,她也只是无比冷静地在想要怎么跳下去才最好。 她天生便没有名为的“畏惧”这种情感。 而又因为她尊贵的身份,她做的许多事情都会得到额外的宽宥。 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公主府,从来没有人会责备她,她也没有露出过需要被责备的马脚。 即便有时做得出了格,她也总有办法轻易便让一切解决消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极慧的天赋和过分的宠溺让她恣意妄行,每一天都无所顾忌地踩在悬崖边上、骑着发疯的马。 直到陆云门出现。 他的告发让阿柿发现,原来,她也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她的那些玩弄人心的把戏,也不是可以永远不漏破绽。一旦掉下悬崖,一切就都完了。 知道自己的计谋被揭穿,小郡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害怕。 因为即便偏护她的长公主并未因此多说她一句、只关切地让她将身体养好,但她也明白,这门让她合心合意的、与范阳卢氏长房长孙的婚事,一定不成了。 这原本已是她的囊中物!是她的东西! 可她却再也拿不到了! 这对那个世间万物唾手可得的小贵人来说,无异于是天大的惩罚。 她恨透了陆云门,觉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拿着弓箭,跑过一条早就在她记忆中的、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小路,想要射穿他的眼睛! 可就在她拉满弓弦的那一刻,她停住了。 这次的教训已经让她意识到,即使是她,被发现做了错事,也需要付出代价。 她不能只凭着一个“想要”就肆无忌惮。 如果要做,就必须做得毫无参错、可绝后患。 多谢清雅绝尘的陆小郎君,那只无法理解是非善恶、几乎快要在人类世界失控了的小兽,终于在那个瞬间学会了要藏起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她开始谨慎又狡猾地披着人皮,学习着世间所谓的规则与对错,然后,变成了更加可怕的怪物,无声又安全地啃食着她想要的一切。 那天后,对着似乎看出女儿蹊跷的长公主,小郡主始终是一副乖巧到惹人怜惜的认错模样。 她抱着一向娇惯着她的母亲,说她只是故意想让自己多生病:“我生病了,阿娘就会多疼我、多陪着我,而不是去陪弟弟。” “阿娘最疼的一直是你。” 长公主也抱着她。 “阿娘陪着你的时间,比陪弟弟多多了。” 小郡主装作撒娇,冷静地试探:“可我想要阿娘只喜欢我。” 长公主笑了,也只当她是在撒娇。 “谢谢你这么喜欢阿娘。但阿娘没办法做到只喜欢你。”她笑着摸摸女儿的乌发,语气轻柔得没有一点要规训的意思,“不可以这么任性。” 阿柿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任性。她分明已经很乖,甚至都没有杀掉那个男婴。 但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所以,她学着她在其他女童脸上看到的、用来博取母亲怜爱的懂事神情。 “好的,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但是,阿娘一定要最疼我,我也会喜欢弟弟,好好疼他的。” 她因此又得到了长公主更多的疼爱。 整个长公主府,无论是那个因染上豌豆疮、没能活过第三个冬天的男婴,还是后来被母亲生下的、这个同她异姓的吴子殷,谁也没能动摇她的地位。 对了,那个男婴后来的死,可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虽然她也还是生出过好多次要杀掉他的念头,但她每次都克制住了。 为了不要总想着杀人,她试了很多办法。 比如,找到一个可以让她独占的郑婉。 再比如,兴致勃勃地去试着养出一个完全属于她的人。 可吴红藤是个失败品。 既不聪明,又容易失控,而且因为不再干净,连那张还算好看的脸也没用了。 白白浪费了她那么多时间。 光是看到他,都令人觉得不开心。 而且,她现在已经有了其他想要的东□□占母爱什么的,她早就没兴趣了。 但母亲很重要,比其他所有人都重要。 “这是虎威。” 小郡主将锦囊中的一小颗做成珠子的虎骨放到子殷的手里。 “是春天时我跟临清王他们打死的第一匹老虎身上的,他们分老虎时,我什么都没要,只要了这个呢。” 传闻中,将虎威佩在身上,可避百邪。 在珠宝万匣的长公主府,无论什么都不会缺少,这种心意反而最可贵。 她这次说了太多话,小鹦鹉吴子殷一下子学不过来了,正问着她临清王是什么,南园那边就来了人,说是檎丹县主已经到了南园门外,一定要进来同郡主见面。 阿柿看看天色。 能在这种日暮时分跑到她这儿还要硬要进门的,整个东都也就只有刘檎丹。 “大约是许久不见,对你挂念,刚刚知道你回来,便迫不及待来寻你了。” 赤璋长公主对女儿笑道,让她自在回去、同姐妹叙旧。 小郡主也似乎有些等不及,神采飞扬地翻身上马,一副期待极了的模样。 但刚骑过了渡桥,她便勒马停下,问向来桥头等她的酡颜:“知道她这回为什么来吗?” “还未查到。” 酡颜摇头。 “但随她一同来的,还有她的十几个面首,正花枝招展,全候在外头。”
第66章 66 听了酡颜的话,阿柿将待客的地方定在了她南园的茶院,刘檎丹要再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 接着,她便迎着黄昏中火烧般的红云,策马先奔了过去,马额前鎏金蟠龙当卢光芒绚烂。 到了茶院时,她养的聋聩茶奴正在院中炙茶。 见主人比了手势,这名只在茶院侍奉的昆仑女奴便腾出了胡床、将手中的茶夹呈给贵人。 阿柿在胡床坐下后,身体粗笨的茶奴便蹲在了一旁,盯着炉中的文火,防着有风吹炭、让茶饼受热不均,一张乌黑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而阿柿则用茶夹继续夹着茶奴方才未炙完的茶饼,离着火苗五寸,继续翻烤。 那茶夹是用茶奴刚剖开的小青竹制成的,过了没一会儿,上面洁净的竹液和香气就溢进了茶饼,火的温暖也让纵马时灌进阿柿身子里的寒意散了不少。 这时,刘檎丹浩浩荡荡地到了。 东都初秋的傍晚,这位县主竟还穿着轻纱所制的绡衣,胸乳上欢好的红痕全透了出来。灵蛇髻上钿雀钿鸟钗了一片,连颈上都套着个头尾相衔的银鸟项圈,光是看到这些,就已经令人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叽叽喳喳。 “好啊!” 一见到比她年长了两个月的扶光郡主,刘檎丹就径直往她跟前闯,还把握在手里的面具往她脚边一掷,大声喊道:“你才刚回来,就叫人送东西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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