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从他心底慢慢浮上来。 “沈卿卿?”他小心地喊道。 她转了过来,圆脸未脱幼感,弯眉杏眼,隐隐向下坠。沈卿卿不笑的时候,这眉眼总像是给她添了些委屈神色。 “沈叙。”她回应着,用他熟悉的语气喊着他的名字。 沈叙松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想去摸摸她的脸。 醒时不敢触碰的人,能在梦里相见也好。 沈卿卿的五官有些平淡,连带着这诡异的地方和灼灼的火光也柔和了起来。 第一次在这个噩梦里体会到这样心安的感觉。沈叙心说。 他伸出手,轻轻地贴在沈卿卿的脸上。 我原来是有这么高啊,沈叙的心里,喜悦掺着悲凉。沈卿卿的个子才到自己的胸锁,不用在地上抬头看她时,想抱一抱她的念头就如一川琉华,按捺不下。 “卿卿,”他小声嗫喏着。 沈卿卿抬头笑了笑。 青蓝色的血管从她的脖子蔓延到脸上,她哽咽一下,嘴一张,吐出一大口鲜血。 在沈叙的怀抱合拢以前,女孩的身影化作漫天血雾,粘腻地拍在沈叙的脸上。 空气中好像还回荡着她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沈叙呆呆地跪下了。 酷烈的疼痛随机钻进他的骨髓。他低头一看,大火顺着他的脚步,蔓延到了他的双腿。 梦里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疼痛呢?他没来得及细想,就被这份强大的感觉碾在了地上。 沈叙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手腕,试图转移一点点的注意力。但痛苦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火舌在他的双腿上舞蹈,似一头饥饿的猛兽,剥开筋肉,削骨吸髓。 就好像早就不存在的东西幻化出的魂魄追上了舍弃它的肉身,狂啸着它的仇恨。 “沈叙!” 声音清脆。 他睁开了眼睛。 沈卿卿凑得很近。他甚至能看到她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的神色焦急而惶恐:“沈叙,你怎么了?” 舌尖存了很多情绪,想回答她,也想推开她,但张开嘴都变成了不受控制的呜咽声。 沈卿卿被吓得愣了一下,但很快皱起眉思索了起来。 沈叙紧紧咬着嘴唇,努力维持着脆弱的沉默。 但是他们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一处。 虚幻的剧痛让沈叙控制不住地踢动着双腿,反映在实体上就是毯子下那截仅剩的小小柱体此刻正叛逆地起伏着。 两道目光,一道清澈而坚定,另一道深沉而绝望。 “沈叙,你别乱动啊。”沈卿卿说着,抽出自己的手。沈叙这才发现,她一直在挣扎的动作中小心地托着自己受伤的右腕。 她把手掌在衣服上摩擦到热,这才缓缓探进毯子,轻柔地制住那小兽,用最温暖的掌心贴上它的疤痕,丝丝缕缕地把平和的气蕴绕住断骨,抚平这残躯深处躁动的羞赧。 沈叙把一声更强势的哽咽摁死在了喉头,只是死死地闭上了眼。 不知是噩梦的风带走了澎湃的痛感,还是她的手足够坚定,驱散了这心魔,尖锐的灼烧感慢慢转化为躯体深处的钝痛。好在,他终于能分出一部分心神,收拾自己豕分蛇断的尊严。 “沈卿卿,”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格外陌生,“你去找沈万年。” “等你睡着我就去请谷主来,”她回答着,“不好意思呀沈叙,我还不能凭自己让你好起来,等我再学学……” “你去找他,让他给你找个别的住处,你以后只要来听我讲书就行。”沈叙打断了她。 沉默。 “下次吃药还要几个时辰呢。”沈卿卿平静地继续说。 “你听懂我说的了吗?”他坚持着,“不用你继续在我这里了,我比你清楚自己怎么了。” 又是沉默。 这次是沈叙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看到了吗?”他努力撤去语气里飘摇的情绪,“我是个苟延残喘的怪物。这就是残废的日子,你有这时间和精力,去读书,去配药,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比守着我强多了?我只是一不小心扭了手腕,就没法行动。我坐不稳,但只能坐着,也没法出门。不管是天气有变,还是节气转移,甚至只是多看了两页书,多忙了一个时辰,我的腿都会疼起来,一遍一遍提醒我自己是什么样。你原本不用知道这些的,可是只要你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总有一天就必须得知道。何必呢?” 他很少这样多话。 “可我早就知道了,”沈卿卿答得坦然,“你不教,我也会自己学,你不想说,我也会自己猜。沈叙,你答应过我不这样说自己的。” 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喊自己的名字呢,沈叙想,让自己根本开不了拒绝的口。 “我只是不想自己在你眼里太不堪了。今日已经如此,我不想来日……” 说不下去了。沈叙住了话头。他还不想让语气出卖自己已经摧枯拉朽的防线。 “不管什么样你都是我师父呀,”沈卿卿说道,“今天你是病人,等你好起来了,还是会教我念书,陪我做事,等我一起吃饭的。” 我想。沈叙心里吼着。 但不是像现在这样,也不是像以前一样。另一个声音哭着。 “你走吧。”唇齿碰撞,他留下了这三个字,就如丧家之犬,促促别过头,避入黑暗。 她的手覆上眼睫,遁入深眠之前,他最后只听到她说: “睡吧,到时间了我会喊你吃药的。”
第41章 疼痛消退,变成千虫万蚁钻进皮肤。 沈叙依依不舍于他的睡意,只得伸手去抓。 然而即使疮疤破溃,鲜血淋漓,痒意也没有消退。这种感觉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教唆他伤害自己。 “沈叙!”一声惊呼。 他睁开了眼。 沈卿卿正捞着他的手,从毯子里拉出来。 他瞥了一眼,指尖的血和下身传来的刺痛都没能让他提起任何劲头。 我好累。他想。 她怎么还在这里?他自问着,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 随便吧。他心说,反正我也没法拿她怎么样。她走了也不过是挨到这疼痛结束再想办法吃口饭,熬到病好,她不走,除了动动嘴,现在也没有别的精神了。 来去随意是健全人的特权,我一介命运的车前微草,哪里来的资格指手画脚。 “沈叙,你不要再乱动了,手不疼吗?”她焦急地拉着他的右手,仔细检查着包扎。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确实不疼,和虚空中的幻影带来的压迫性的痒和痛相比,这实际上的肉体之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沈卿卿也放缓了声调。 “还要一会才吃药呢,你再眯一会,好不好?” 他又摇了摇头。 “那你腿还痛吗?是冷到了吗?我给你添了手炉,不过没敢放得太近,现在毯子里已经暖和多啦。” “沈卿卿。”他开口,浓郁的心事膨胀着,如破土之竹。 “先别说那些了,”她打断了他,生怕又提起前事,“你出血了,我帮你看看。” “别看,”他近乎是用哀求的语气挤出这两个字,“别看,好不好?” 沈卿卿犹豫了。 她想过他强硬的拒绝,想过他震怒的驱赶,惟独没想过他这样的口气。 不像在拒绝,像是在祈求她的怜悯。 沈叙闭上眼。天光已暗,屋里还没点灯,余晖淡漠地打在他的脸上,把长而密的睫毛映成湿漉漉的模样,硬生生褪去了他浓墨重彩的五官中天生的傲气,只把紧皱的眉宇抹成了一种凄怆的色彩。 “好,不看。”沈卿卿心口一软,“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哪里痛?” “好啊,”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又如暮霭般寂寥,“我什么都告诉你。” 沈叙诉说着,语气一如他摊开一本脉案,把病症,经络,吉凶一一讲述,态度一如他展开皮卷,用骨刃切割,挤压,最后缝合。 他把自己剖给她看,用来换取一点点同情,他宁愿要同情,也不愿要他身上的丑陋痕迹污了她的眼。 她簪上一颗明珠也映着渐暗的夕阳,如神明慈悲的泪,给她影藏在微末光线中的脸镀上一层静谧的冥思。 “那一天,我听说着火了,就跑回屋去,”他讲道,“等我回去时,屋子已经完全成了一片火海。可是其他人告诉我,我母亲还在里面,他们都不敢进去查看。我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可我没有找到她,火反而大了起来,等我想要回头出去时,已经看不清门的方向了。我只能循着人声往外跑。我终于跑到门口,但已经被火里的烟雾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就这么倒下去了。我最后记得的只有头顶的房梁砸下来的巨响。再后来,就是沈万年在醴都的宅子。他说我算幸运,那根没完全烧起来的木头只砸断了我的腿,再偏几分就是我的脊梁,如果那样的话就算能活,也只能躺在床上了。现在这样虽然双腿不保,倒也还能活动一二。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太大差别。再后来,等我能伤好一些了,他问我要不要和他来隐仙谷。我别无出处,也只能同意。从醴都到这里,我们走走停停,花了一年。因为我的伤总是反复,我也只能躺着,到了冬天就只能耽搁下来。好在沈万年肯教我,让我从他那里学了点皮毛,又把这间闲着的园子借给我生活,我才慢慢摸索着学会坐,学会下地,学会用手行动,学会照顾自己。其实这伤是经常痛的,受不得冷,受不得湿,也受不得累。我自己坐不稳,但总是歪着也腰痛,要写字的话就得靠手臂撑着桌子,时间一久,手臂也酸。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手头有事做,我就能暂时远离身体上的不便,比成日在床上温习自己的残疾好太多了。那种疼我也习惯了,好好休息一两日,也不影响什么。只是身体不好时,会像现在一样,不是实际的痛,而是我总觉得腿还在,它们被火烧着,被什么东西咬着,又痒又痛,但看不到,也摸不着。痛由心生,不仅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或许等哪天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身体,才能不再犯这心病。又或许我到死也解脱不了,只能祈祷它少来几次。” 屋内静静的,这干涩的故事刺得他嗓子酸痛。 沈叙睁眼,榻边的人默默坐着,落日已烬,最后一点光照在她脸上,把两行泪描成一对无缘相见的断线,萤萤如豆,点点如星。 “你哭什么呀……”他无奈地问,“我都没有为这哭过,你这是何苦?” 半晌,她才抽了抽鼻子。那暮色里令人肃然的画终于活动了起来。 “那我替你哭,你可以不用哭啦。”她努力放松了语气,但压不住哭腔。 沈叙想替她擦擦眼泪,又顺从于她的叮嘱,不动扭伤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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