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松了劲,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挪到了我的脸侧,用恰到好处的力度为我营造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知道的,”他的声音自另一边响起,“我只是一时有点……罢了,我也有错,不该与你置气。” 我在这突然到来的和解中有些迷茫,很快又不知从哪里升腾起一种幼稚且诙谐的不悦。 “那你这些天都不理我……”话说出口倒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揉了揉我的后脑,全盘接下我的指责: “是我不好,我有些钻牛角尖了。” 被这柔和的回应一抚,我也收了胡闹的心思,转而认真起来,对他说出了我这几日来心里的隐忧: “沈叙,你真的没必要自己陪我去,当然我也不想有人跟着,我自己一个人去试试也挺好的。说到底找解药都是为了我嘛,我自己的事自己尽力才是应该的,你出门又不方便,待在这继续看病人,继续从前的生活不好吗……” 话尾像一颗石子丢进深井,久久没有回音,我感受得到身边的躯体变得有些僵硬,揽着我的手也有些颤抖。 “沈……”我想叫他的名字,怀抱却突然倾倒,我被他反手压在床,原本被搂着的肩膀现在则被他握在掌心,限制在柔软的被褥上。 沈叙很少做出什么突然的动作,甚至可以说,除了看顾病人以外的时候,他的行动要么为身体所限显得迟缓,要么因对意料之外受伤的忌惮而格外谨慎。因而这一下也着实惊了我,险些叫喊出声,又看他身形摇晃,知道是幅度过大的动作带得稳不住坐姿,于是着急探手去,扶住了他的腰间。 只是这腰间往下一滑,就是空出来一块的残胯,一块骨头的断面正挨着我的掌心,随着他的呼吸浮动着。 他的头发散了下来,落在我的脸上,颈肩,我却没觉得痒,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好看得不大真切。 他眼里盛满了情愫,我却只读得浅浅一二,如同他这荒苍多年的不懈,我感觉得到,却恐怕终身不得全解。 我抬了手,不是扶着他的那只手——我感觉到了,他并不排斥这份助力。 我的指尖从他的眉宇滑到眼睑,又留恋于唯一粗糙的疤痕,最后留在他的嘴角。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停了动作,才开口说道: “卿卿,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中有很多事都做不到了,我都可以不在乎,或者学着去不在乎,但这一件,唯这一件,我太在乎了,在乎到无所谓山高路遥,无所谓身死神灭。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是要走一趟的,所以,你就当我在请求你,让我与你同去。许纤说得对,我可能会需要甚至依赖你的照顾,也可能走不动了只能停下,可是至少,至少请你给我一个上路的机会,好不好?” 沈叙对我说话时好像总是少去很多修饰,免了很多弯弯绕绕,话中的力量也就更甚,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手指也被他的嘴角带动着,把丝丝暖意种进心里。 我明白的,我心想,在他开口之前,我就明白的。 “好。” 我没有别的回答了。 沈叙笑了笑,一个炽烈的吻如约而至,他俯下身时,甚至放心地把身体的重量靠在了我扶着他的那只手上。 我忍不住捏了一下,换来唇上一点尖锐的痛,是他轻咬一刹就松了口。 “别闹,会疼的。”他凑在我的耳边说。 我讪讪地放了手,转身向里去,闭上了眼睛。 身边静了好一阵,是他去收拾屋子了。 直到我快睡着,才感觉到一双宽厚的手掌又一次把我拉入那个无数次在梦与现实的交界处等着我的怀抱。 “会疼的话就不要这样侧着躺啦……”我太困了,不知道这句话说全了没有。 也许说了而他没有听,又也许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只是替我把长发笼到一起,然后让我靠在了最温暖的颈窝。 ---- 嘻嘻,嘻嘻嘻嘻…… 【我先嗑为敬,家人们随意】
第116章 一竿风卷尽 这回的疼痛来得猛烈一些,足足五日以后,我才能坐起身来。这样渐渐延长的时效仿佛在昭告什么不好的消息,但我私心里选择了忽视。 就是苦了沈叙,这五日但凡我清醒的时候都见他陪在身侧,而后屋里还有另一个病人需要照料,我虽绝不担心他厚此薄彼或者有所疏漏,但看着他眼下慢慢泛起的乌青,再于心不忍也无话可说,只能尽量多睡一阵,让他偷得更多闲暇。 只是睡多了实在头痛…… 一能下地,我就自觉恢复了端茶倒水煎药送汤的本职工作,濯玉也已经好得多了,每日也能扶着墙壁站一站,他似乎对我的突然消失和出现都没什么意外,也不知沈叙是怎么告诉他的。 “您也要注意身体啊,”他扶着我的手挪会床上坐下,左腿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悬着,挨不到地,“看上去确实脸色不佳。” 他拉过被子,把两条长短不一的腿掩了个结实。 我搓了搓脸上的脂粉苦笑了一下,这孩子还是多惦记惦记自己吧。 沈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一脸有话要讲的模样。 我自觉闪开到了一边,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 沈叙停在塌边,濯玉似乎对这样居高临下的谈话姿势不太习惯,支着身子似乎也想坐到地上去,沈叙比他利落地多,双臂一撑就上了榻,他这才坐好了看着他。 沈叙把两本脉案放在了他眼前,对他说: “之前已经同你说过,我和卿卿要出一趟远门。你的病已无大碍,接下来重要的是锻炼和保养,我也已托了谷中专精此道的医师,必不会耽误治疗。等我们走了,自会有人来接你,等你身体好了,就能去看看你妹妹了。” 提到那个小姑娘,濯玉的脸上还是烧起了一片霞光,只可惜他们之间,下一次真正意义的相见,亦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当然我的脸上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沈叙为什么突然开始对外人叫我的昵称了啊…… 沈叙可没管我们两边的不自在,继续指着两本脉案讲道: “这一本是你和浣云的脉案,你的比较详细,是我的诊断、药方以及连日症状的记述。浣云的比较简单,但我把银瑶寄来的信中相关的部分都抄录了进去。关于之后的治疗建议我已经送信知会下任医生了,这本就交给你收着,日后身体有什么问题,也有个线索。” 我脸上不烧了,取而代之的是幽然冷意。 揽月阁收治的病人,脉案都收在大堂的柜中,以备下回来时查验,即使有需要出借,也是誊抄一本去,沈叙给他的那本是我们一起写的原本,他不留存绝不是因为从此拒绝收治这位病人…… 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在那一瞬间之前,我对沈叙和阿纤姐所说的所谓遥遥险路只有一个字面上的概念。 而此时,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几千里夏暑冬雪的驱驰,对沈叙的残躯败体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可能清楚,但不忍细想,而沈叙从不宣之于口,却步步尽是思量。 我抱紧了双腿。 沈叙丢过来一个略有忧心的眼神,很快又收了回去,应当只是以为我身体不适。 他还在继续对濯玉讲: “你来时我就讲过,你家中变故恐有隐情,你也说过想为亲人报仇……虽然我个人并不支持这个选择,不过事贵及时,我用谷中线报姑且替你查了一些线索,也记下了你和持盈所说的话,未必十全有用,不过有朝一日你若真的想回身去查,也算个参考。” 濯玉接过那本册子的手微微颤抖着,半天才问出一句话: “沈大夫,您也觉得,我办不到么?” 沈叙蹙了眉头,回道: “我若觉得你办不到也不必替你做这些了,我只是觉得,会很辛苦,至于你自己怎么选,还是等身体好了再说吧。若是想学医炼药,留在谷里也好,想要读书入仕,也没什么不可的,与许纤商量去吧。” “读书入仕……”他重复着这四个字,“我真的可以吗?” “我不知道,”沈叙坦然,“我们这样的人,不想空费此身,也只能尽力一试,才能搏得寻常人三四分成就。然而如若不试,太容易自暴自弃了。你既然还有妹妹,还有愿望,为何不试?” 濯玉把两本册子紧紧蜷在了怀里,像抓住了什么仙丹灵药。 跟着沈叙回到大堂,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顾不上管我,又是写信又是整理物品,显然是已经在做离开的打算了。 我开始还想搭把手,后来发现自己也确实有些乏了,不帮忙反而添乱,索性坐回了自己的椅子,缩进椅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先聊着濯玉与浣云两个孩子,我总觉得沈叙对他们的态度较之以往的病人格外不同些。 “将心比心吧,”他说这话时,手里点着以往的脉案,按时间归得整齐,“我失去双腿时也比他大不了多少,总觉得他未必是人小心思少,只是顾着还有个妹妹,所以不敢脆弱得太放肆。” 我把头靠在腿上,心里涩涩的: “真可怜啊……自顾不暇还要想着妹妹……”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被偷偷爬上他眼角的阳光吻得柔和潋滟。 “可怜么,我倒不觉得,”他继续手里的活,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本不该出现在这个话题中的积极,“比起一无所有到无事可做,宇宙大荒无处可归,有一人仍然亟待他的拯救才是万幸,起码让他有试一试的理由,这就够了。” “嗯……”我有些犯困,模糊地应着,“可是这份心意,她未必会知道的吧……”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沈叙轻柔地回道,声音凝成一湾小泉,在我的梦里淙淙涓涓。 迷糊一阵又醒来,身上多了一条薄毯。沈叙已经在收拾药柜了,看我醒了就继续同我讲起话。 话题又溜到路上的行程用度,这倒把我说得愈发清醒,因为此时我才惊觉,对隐仙谷以外的世事,我实在知之甚少。 好在沈叙绝非毫无准备之人,细问才知,他早已从方家那里要了好几份地图,大体规划了路线,连每月十六留宿之地都为我选好几处以供保险,听得我惭愧无比,明明说着要我照顾他,到头来还是他在默默护着我。 “那我们怎么去呢?”我撑着头问,“骑马么?” “骑马……我不能骑马,太容易摔下去了。明天我写信问问能不能长租一辆小车吧。虽然慢了些,有些小道也走不了,但只能这样了。” 我垂下头,为自己这个莽撞的提议默默道了歉。 脑中却忽然一凛,倏忽一个记忆的角落闪过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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