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忙碌的日子稍一疏忽就快一月过去,我唯一操心的事其实只有附子。 若说他不勤勉,沈叙交代的每件事他都尽力而为,未有拖沓。但若说他一心向学,倒也未必,他从没有问题,只是默默地完成手中的事,闲暇时,总是自己拿着本小书翻来覆去地看,我走近时,还会做了什么贼人一样,往怀里攮,坚决不让我看。 直到一日随我配药时,被他收在袖中的书不慎掉在了我脚下。 我捡起来看了看,纸页因为长期窝在怀里,被体温熏得泛着热。 标题被摸得模糊了,我打开来看,小字用竹笔抄得齐整,所写无非是到处的山川河海,动物植株一类,并无什么特别的。 “你看就看呗,”我把书递过去,“躲着我做什么?” 他接过书,这回放进了怀里,嘴角僵着,不说话。 一个念头闪过,我略带不确定的问道: “莫非,你想出去走走?” 他的嘴角更硬几分,看来是被我说中心事。 “想去就去呗,有什么要紧?”我继续配药,拨着称。 他反复摸了摸胸口揣着的小书,把手杖靠在腿边支撑身体,也来帮我分开极大团草药。 “我不能走的,”他小声嘟囔道,“我得留在这当大夫。” 我把草药留下的碎屑扫近簸箕,没接话茬。 果然,他静了一小会,就继续讲了起来。 “是王爷和娘娘把我抱来城里,给我寻了养父养母,我才能长大。娘娘说城里不能没有大夫,问我愿不愿意和胡先生学医,学成后再教其他人……我也没有撒谎,没有不愿意。现在胡先生不在了,你们也会离开的,这里只有我好歹学了两年,我得留在这里。” 他捻着发尾的玛瑙串珠,红的是旭日初升,绿的是野草离离,都是生机扑面,风光淋漓。 没有一颗是静城的松竹雪月。 “师父,我爹娘说,你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你可以给我讲讲路上的见闻么?什么都可以。” 我把一剂十份药分别包好,印上戳子,然后才对他说道: “叫我沈卿卿。” 没忍住,又接上一句: “景色见闻,还是自己看到的好。” 当夜里,我在整理脉案的间隙同沈叙说了这件事。 “你在这里费心思,不如去同王妃讲讲看,”他笔下声音簌簌,挠得我耳朵痒痒的,“她比你有办法多了。” “这样会不会给她添麻烦?”我小声说道,也没有停笔。 他笑了:“这一城人事,怕是随便哪一样都比这麻烦多了。我只是觉得,问题的关窍既然在他不敢辜负一份恩情,那么你先去问问他的恩公怎么想好了,反正没坏处。” “可是这里终归得有大夫,他说的也不完全错……”想到此节,我也忍不住叹了一声。 “才多大年纪啊,唉声叹气的,”他似乎并不为此事烦恼,“为医者需要付出太多,所谓博及医源,精勤不倦,纵有万千信念,能持之以恒之人也不过万一,勉强而为只会更加厌怠,医者之怠,是患者之苦,绝不可为。” 我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倒觉得你称得上好医者。” 他也笑,笑毕,遥遥在桌子那头看我: “我至多称得上学者,毕竟我囿于俗尘,心志不安,有欲有求,所为者,甚至只有一人而已。” 我把头埋进脉案堆成的小丘中。 何必多说?沈叙之志,之心,之念,早就种在了我在医者一道的开端。 唯有践行。 翌日,我就学着邻家大婶,写了一张小笺说明想见王妃的事由,投进了王府前的匣子。 不想,午后就来了回音,分管我们这条街的律监生把那张小笺带了来,添了一行娟秀的墨迹,是黄昏时辰。 再到王府,路已经认得熟了,随筠站在门口接我,引着我到了上回去过的寝殿对面的房中。 “娘娘在书房呢。”霞光未熄,她裹得严实,替我掀了门帘。 屋内已点上了灯火,书架之间,桌边的人一站一坐。 王妃还没注意到我来了,正俯身贴在椅子上的人耳边讲话,那是一位少女,梳两个髻,戴了好长一串红色小宫花,热热闹闹的。 “好妹妹,自然得你帮我,”王妃的声音轻轻的,微风一样吹到耳边,“就这几本了,其他的我早就核完了。” “我爹做的账我来核?”从她身下椅子上加设的轮子来看,这位妹妹恐怕也不良于行,“你没事吧?今天替你核了账,明天你就把我们交给上官大人治个勾结之罪是吧?” 王妃好脾气地笑笑: “啊那自然不会,这几本是寒节做的,辅直做的我自己对完了。” 那位妹妹翻了翻账簿: “花寒节就一定要把字写得这么小么?” “嗯嗯,我下回说他,让他改。”王妃应着声,给她递笔,旋即看到我,又招手让我过去。 那个妹妹拿了笔,也停下动作看我。 “你们在说谁呀?”许是现场的气氛过于放松,我问完才想到,这或许不是我该问的问题,顿觉失言,低下了头。 “你没见过花栗玉啊?”坐着的妹妹啧声答道,“可惜了,我城第一美人。” 王妃迎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坐下,一边耐心解释道: “我们这里讲究少,平日里大多以字互称,所以你没听过。” 原来如此,沈叙也许提过,但我从没见过,所以没放在心上。 “这位是辅直……呃,肖大人的女儿,”王妃把手搭在我肩上,介绍道,“肖容婕,她还小呢,你该叫妹妹。” “你对我爹以字相称,又喊我妹妹,这到底是什么辈分?”肖姑娘又添一句,然后才转向我,“我认得你,你叫沈卿卿,是来当阿潆救星的小大夫。” 没等我再问,王妃就接过话: “是了,我叫江潆,你私下里也可以叫得亲近点,天天王妃啦娘娘啦,也没意思。只是人前别那么叫,免得有些人听了再拿礼制谏我,就以这丫头的爹为首。” 笑了一遭,她继续问我: “你找我什么事?可是医馆有什么麻烦?” 我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附子的事。 说完时,她已踱到床边,看着谢晖余烬,笑意消散,一时默默。 连肖姑娘也收了嗔闹,脸上挂了点小心,斜眼觑她脸色。 倏忽冷下来的气氛让我有些忐忑,慌乱间递了好几个求助的眼色给肖姑娘,她也熟练地用摇头回绝了。 “娘娘,”我只好硬着头皮劝道,“附子还小,他愿意学也学了这么久,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我只是觉得……嗯……” 想把沈叙的理论拿出来重复一遍,无奈太文绉绉了,一时拼不出来。 她却嗤得一声笑了: “倒不是在想这个,只是觉得我未免给一个孩子太重的担子了,叫他这样为难。” 又转过头对我说: “不过,他也十三四岁了,该长大了,你让他自己来和我说。至于大夫一事,我再想想办法。” 肖姑娘在我身后缓缓舒了口气。 我几乎是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了附子,他脸色青了又黄,黄了又红,最后嘟嘟囔囔说了句知道了,也不晓得打算怎么办。 我呢自然是听沈叙的,此事管到这里便罢。 又是一个晴好天气,我去书馆借了本沈叙要的药典,又顺便给自己借了点话本,忙里偷闲当作消遣。书馆的管事病了,现下是一同入城的那位哑书生帮忙看着,业务及其不熟练,找话本找出了满头大汗,最后也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本,我只好随便挑了本看上去还算有趣的,叫什么《夜话宫事》,不知道讲些什么。 回医馆的路上,我心里想着近来几个较为麻烦的病例,没怎么注意周遭,于是一个女声冒出来时,是着实吓了一跳。 “你还有空看这些啊?”她问道。 我一个急回头,后面的生人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这才意识到,往身侧的下方一看。 是坐着的肖姑娘,撑着下巴看我,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姑娘,为她推着椅子。 “肖姑娘,”我打了招呼,“我也只是偷闲时看看,看得慢。” 她撇着嘴: “年末了,你们医馆不忙么?我爹都快忙死了,我也三天两头被阿潆往王府喊。” 我想了想: “还好吧。我们天天都忙,不拘是不是年底。” 她无语一瞬,理解地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前面的甬道上有人喊起来,先是一个呜呜的声音,然后插进来一个清晰点的,喊的是: “有小偷!有人偷东西!” 刚听清怎么回事,我们就看到一个人影横着翻越了甬道之间的栏杆,冲到了车道上,然后跳进对面的甬道,一落地,就被一个灰袍的姐姐擒住了。 她把刀一横,威慑着对方,扭着他走了。 这一场闹剧真是来的也快散的也快,我抚着胸口,也关心了一下肖姑娘。 “没想到这里也有这种事……”我说。 她耸耸肩: “这种事哪里都有,这里的人也是人,自然也是什么事都有。” “那他会怎么样呢?那个小偷?”我好奇道。 “送到律监所,叫被偷的人去对证,然后依律判呗,”她兴致缺缺,“这种小事很快就结了。” 我点了点头,又和她们同行一小段,到一路口,正要告别,旁边却跌了个人来,差点撞上她。 “你……”她正要辩,却住了嘴。 原来那人不是跌倒的,还有另两人,一个搡他的肩,一个抱着手跟着。 “滚远点。”那个抱着手的人经过我们三人时低喝道。 “刚才不是还挺牛么?”他们朝那个跌在地上的人逼近,“知道我对杨家姑娘有意,你就卯着劲卖弄是吧?我看你是皮痒。” “哟,为情所困啊。”我身边的肖姑娘小声说。 那边还在继续: “今天是给你个教训,不往重了打,但你也别想着报官,没用,至多教训教训我,我不在乎。” 地上的人撑着膝盖想站起来,却怎么都用不上力。 “我们是不是该……”我弯腰悄悄对肖姑娘耳语。 她也压低声音: “在找了在找了,你看看附近有没有灰袍的——” 我们同时听到了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 那个抱着手的人率先吃痛,捂着胳膊气势汹汹地回头,目光刮过我们仨,停在附近的屋顶上。 我们也一齐望过去—— 斗笠垂着墨色的纱,看不到脸,黑袍公子立在屋檐上,身骨抖擞。 川行。 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名字,就听得耳边一声凉气,转头又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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