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冲进去将两人分开,再狠狠给他几拳醒醒神,接着便听到沈棠宁口中不住地哭喊着哥哥,像个孩童一般在伯都怀中委屈哭泣。 两人的举止之间不仅没有男女的暧昧,反而是另一种亲昵的姿态。 谢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原来伯都并非是在挖他墙脚,而是兄妹相认,便悄悄立在了屋檐下,没有进门打扰兄妹二人。 沈棠宁率先看见了门外的谢瞻,连忙去抹脸上的泪,转悲为喜,柔声唤谢瞻进屋来。 谢瞻立刻进屋,小心地将妻子抱回到床上。 伯都听到谢瞻回来,浑身一僵,心内挣扎片刻,慢慢回身望去。 谢瞻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一时却谁也未曾言语。 沈棠宁心中的喜悦之情顿时不翼而飞。 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夫君,一个是她失散多年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她绝不愿意看到两人反目成仇。 “哥哥,三年前在清水河畔,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否告诉我!” 伯都看向沈棠宁,他的妹妹眼中满是期盼信任之色。 伯都心中微微一叹,说出了这个迟到了三年的真相。 说罢,他撩起衣袍跪在了谢瞻的面前,朝他一拜。 沈棠宁吃了一惊,低低叫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伯都安抚地看了一眼沈棠宁,对谢瞻恳切地道:“临远,我知这些年来你心中必定怨恨我至极,我本也没有脸面再来见你,纵然我有无数的理由和借口,可若不是我,你与团儿也不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沈连州不敢希求得到你们夫妇二人的宽宥,只求你能允我日后不时来看望团儿。” “她是我的亲妹妹,我与她整整失散了十九年,在我得知身世之后,我曾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来与团儿相认,可血脉之亲,又怎能轻易割舍?你若不愿见我,哪怕只允我在我门外看她一眼,我便心满意足,感激不尽!” 伯都对谢瞻拜了三拜。 沈棠宁本已止住的泪水,顺着脸颊再度滚落了下来。 她不敢发出声音被谢瞻听到,只能强忍着内心的酸涩,掩面偏过了头。 即使她内心极不愿二人到今日这一步,谢瞻是她的丈夫,却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这三年来,她深知他内心的煎熬苦痛,只是为了她将所有抱负与悲愤之情全部深埋心底,振作起来。 她不能自私地代替他做决定,求得他对沈连州的谅解。 谢瞻一动未动。 就在伯都以为谢瞻不会再应答他,死心之际,谢瞻忽而开口。 “你起来罢。” 他亲手将伯都扶了起来,沉默片刻,坦然说道:“说我心中对你无半分怨怼之情,那是假的,我不想欺骗你,但沈连州,即便当日你的手下没有背叛你,今日的我结局一样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自嘲一笑,“你知道我这人,曾经目下无人,自负至极,也正因为如此,轻信了他人,才落到今日的境地,全是我咎由自取,说到底,与你无干。” 伯都却摇头说道:“不,临远,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本应自负自傲。在我心中,你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但正是因为你太过重情义,才会沦落至此。我这一生最钦佩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与团儿的亲生父亲,另一人便是你,你若遇到圣明君主,便不会遭到小人攻讦与君主猜忌,是我一时疏忽害你至此,从今往后但你有所差遣,我沈连州必当竭尽全力,追随与你!” 伯都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谢瞻说道:“差遣不敢当,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可知如今我朝太子谋反被杀,陛下病重,命梁王继任东宫之位监国?” 其实早在几日之前,谢瞻便收到了陈慎从京城来的飞鸽传书。 昨夜周存也得知了消息,今日清晨,便匆匆遣吴准来寻谢瞻。 周存认为,短短一天之内太子谋反被杀,偏偏这个节骨眼隆德帝还病重了,让人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有蹊跷。 “不知你是否听过一桩陈年旧事,太子并非孝懿皇后亲子,而是婢女腹中所出,被抱养到了孝懿皇后膝下?”周存说道。 这桩旧事,已经有多年不曾被人提起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子当真是婢女之子,那又如何,孝懿皇后养他到大,十岁册立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隆德帝身体欠佳,显然已是日薄西山,他何苦要谋反自掘坟墓? 且这么多年来隆德帝都始终没有再立新后,自太子被册立以来,隆德帝便在他身上倾洒了无数的心血,在暮年骤然废黜太子,朝堂之中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 周存不是良将,却是一个敏锐的政治老手。 在他眼中,隆德帝酷爱平衡之术,尤其是到了晚年,猜忌心日重,以至于重用蕃将与奸臣阉宦,引发宗张之祸。 其后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贬斥忠臣,抬举口蜜腹剑的黄皓,愈发变本加厉。 眼见太子羽翼丰满,而他日薄西山,便在太子与梁王之间也大搞平衡之术。 也许隆德帝本心不一定是欲要废太子,此举却致使梁王野心日益膨胀。 在周存的心目中,太子虽然也称不上什么明君,习了隆德帝一身的臭毛病,至少还算礼贤下士,谦和知礼,这个梁王简直丧心病狂,从前就是个纨绔王爷,不学无术,也就近两年才收敛性情做起了所谓的贤王。 让这种人为君父治理天下,恐怕不久后他周存也要成了亡国之臣。 周存担心朝中发生大事,是以才找谢瞻商议对策,以备不时之需。 陈慎曾在锦衣卫中任指挥佥事,后来他为了保护谢嘉妤娶了谢嘉妤为妻,隆德帝便逐渐疏远了他。 陈慎的师父锦衣卫指挥使纪镶爱才,他将陈慎调去南城兵马指挥使司,做了指挥副使看守城门,如此既远离了权利中心,也保下了陈慎的性命 作为曾经的锦衣卫,陈慎自然能知晓许多旁人不知的皇室秘辛,或许是觉察到了太子之薨的猫腻,陈慎得知消息之后便立即飞鸽传书告知了谢瞻。 太子已死,论长幼顺序,自然是梁王继承大统。 但论才干,梁王远远无法与豫王比肩。 这封信,谢瞻完全可以当做从未见过,继续过他在辽东的平静日子。 然而他的心中,却渐渐另有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伯都闻言果然吃了一惊,良久方难以置信道:“太子名正言顺,岂会谋反?这梁王飞扬跋扈,庸碌无能,如何堪当大任?” 谢瞻淡淡道:“正是,所以,我要另行拥立新君继位。” “豫王!” 伯都吃了一惊,下一刻,口中却不假思索脱出一个人的名字。 隆德帝四个尚在人世的儿子,太子已死,便只剩下了梁王、豫王,以及年幼尚未成年的楚王。 三年前的清水河之战导致榆林和谈破裂,谢瞻被充军流放辽东,秦王也彻底失宠,藩地由陕西被更换成河南,降为豫王。 豫王虽年纪轻轻,先前在榆林和谈之时却丝毫不怯场,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杀相当冷静与果断,伯都很是欣赏他。 而豫王当年既赞成和谈,且主导了和谈盟约,必定是心向西契,伯都自然愿意拥立他为新君。 谢瞻目露赞许之色。 看来伯都与他英雄所见略同。 “沈连州,既然你许诺会追随于我,也要拿出你许诺的诚意。” 说至此处,谢瞻一顿,神色转为严肃,慢慢出口道:“我要借你三万西契骑兵襄助于我!” 伯都瞳孔一缩。 三万西契骑兵…… 倘若此时的伯都仍是掌管西契军政的枢密院副使,凭他立下的赫赫战功与察兰汗妃的义子的身份,调动这三万西契骑兵必然不成问题。 只可惜,如今他已不是了…… 伯都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挣扎与苦涩,但随即便下定决心,抬头说道:“好,谢临远,我应你!” 两人终于相视一笑,泯尽恩仇。 早在谢瞻与伯都商议拥立秦王的机要密事时,沈棠宁便悄悄退了出去,给两人关闭门窗守门。 往重了去说,两人此刻在屋内商讨的都是些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大事,一旦泄漏出去被外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沈棠宁心里很是担忧。 毕竟谢瞻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过京都了,梁王已经继任太子,他却要另行拥立新君,若事成便罢了,一旦事败…… 沈棠宁的心不由“扑通扑通”乱跳了起来,正胡思乱想之时,忽听屋内传来“砰”的一声,像是刀砍在菜板上的声音,伴随响起地,是男人刻意压抑的低吼声,似乎还夹杂着类似痛苦的嘶叫。 沈棠宁连忙就要进屋,屋门却一开,谢瞻神色古怪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沈棠宁欲言又止。 沈棠宁眼睛朝里面一扫,霎时花容失色,急忙推开谢瞻快步跑到了伯都面前。 原来伯都为向谢瞻表明决心,竟咬牙用匕首斩断了自己的小指,他把手放在桌上,谢瞻来不及阻止,手起刀落,小指便被他一截两段。 嫣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在地上桌上滴滴答答,看得沈棠宁眼前一晕,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一面查看伯都的伤势,一面看向了谢瞻。 谢瞻见妻子瞪圆了一双杏眼望向自己,好似他是那罪魁祸首一般,不由大为懊丧,生怕被她误会,赶紧撇清道:“不是我!是他自己要断的!” 也不怪沈棠宁想歪,这两人一言不合都要断指,沈棠宁哪里能受得了。 上回谢瞻断指,若非她及时将那小指接回去,只怕谢瞻的手日后便再不能开弓了。 饶是她当场为他接上了断指,从那后他右手却到底不比从前那般灵活了,令沈棠宁很是心痛自责。 是以看见眼前这一幕,她当真是心如刀绞,找到医药箱就要给伯都处理伤口。 伯都却按住伸来的手道:“团儿,你千万别怪临远,是我自己非要断了此指。我心内愧疚良多,倘若什么都不做,始终意难平,你不要管我。” 说罢快于她率先拿走那截断指,催动内力,将那断指在掌中化为了一团血水,顺着指缝流了下去。 沈棠宁眼睁睁看着,脑中一片空白晕眩,幸亏谢瞻及时扶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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