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黄皓忠于太子之时,眼见隆德帝搞帝王平衡之术,表面上对废太子一片赤胆忠心,实际上背地里也对梁王的示好来者不拒,为自己留后路,着实是个首鼠两端之徒。 梁王如今继位,他自然如个哈巴狗一般凑了上去。 不久,锦衣卫便在东宫之中搜到了废太子谋反的书信铁证。 这些书信上声称废太子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个贱婢之子,而非孝懿皇后嫡子,这几十年来一直害怕隆德帝将他废黜改立,另立新君,在眼红隆德帝愈发宠爱梁王之后,狗急跳墙发动了宫变。 梁王苦于没有证据,又担心是污蔑了皇兄,几经挣扎犹豫,决定于宫变当日亲自前去宫中阻拦。 最终梁王也成功阻止了废太子谋反,废太子兵败自尽。 那些参与“谋反”的太子党属臣,自然通通被构陷下狱。 朝廷中由黄皓一力把持,梁王朱永福—— 不,如今该称为太子殿下,太子奉隆德帝口谕监国,为彰显自己仁厚之德,即位后他亲自安排了废太子的丧仪,在废太子的丧礼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几欲肝肠寸断。 口谕么,自然是余公公做人证的口谕,至于隆德帝是否说过,谁又知晓。 事情顺利地超乎他的想象。 朝堂中反对他的声音渐渐衰微了下去,不过他也并未因此掉以轻心,目前他仍然有个强有力的劲敌,便是他的两个弟弟,远在千里之外河南的豫王以及因为年轻还未来得及就藩的楚王。 这位楚王的母亲林氏倒是聪明,太子死后她和儿子楚王立即便对新太子俯首称臣,深居简出,每日除为隆德帝侍疾,不再外出见任何人。 而豫王那厢,太子不愿留下这个隐患,意图对这个皇弟除之后快。 黄皓劝他监国之初先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豫王是真的狗急跳墙,毕竟豫王已经远离政治中心多年,目前对他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朱永福约莫是做梁王的时候被隆德帝捧得太高太久了,早忘了自己原本就是个不学无术,跟在废太子后面耀武扬威的纨绔之徒。 他哪里肯听黄皓这个老油条的肺腑之言,恨不得立即将豫王干脆利落地弄死,竟是一刻也不愿等,没过多久就以隆德帝的名义下旨召豫王进京为隆德帝侍疾。 明为奔丧,实则是场鸿门宴,朱永福的用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都晓得豫王此去十之八.九是凶多吉少。 然,若不去,那必然又是做贼心虚,不定朱永福后头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豫王不想死,当然,他也不相信他这个太子三哥所谓的肺腑之言, 据他对隆德帝了解,尽管他的父皇近年来愈发宠爱梁王与楚王,但恐怕从未想过废太子。 废太子已经做了近二十年的太子,真要废太子,将招致朝野动荡,这不是隆德帝想要看到,他只怕他的父皇隆德帝早已在京都之中遭遇了不测。 豫王王府之中有侍卫和扈从近千余人,阻挡朝廷禁军远远不够。 生死攸关之际,豫王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人。 这个人,或许可以以一当十,出奇制胜,帮他戳穿梁王的真面目! 于是,宁远城中,谢瞻便在短短几日之内先收到了陈慎送来的密信,继而又是豫王的信件。 这半个月的时间,伯都果真帮他说动了默答汗,只是经历过土勒的动乱之后,目前只能借来两万骁勇善战的西契骑兵。 至于周存这厢,他完全可以调动这支两万余人的辽东兵队伍。 两年来在周存和谢瞻这个背后军师的共同训练整饬之下,辽东兵规模一再扩大,由原来的一万人扩展到了三万,且这三万勇士个个身经百战,面对东契的夷狄亦是毫不畏惧,对周存更是忠心耿耿 在伯都领着这两万西契骑兵秘密赶到山海关与辽东兵会师前一天,谢瞻带着沈棠宁离开宁远,去了一趟锦州城。 出城门后,谢瞻弃马车而改骑马,夫妻两人共乘一骑来到城郊外的女儿河畔。 刚过惊蛰,时值仲春,气温回升很快,女儿河的河水却仍未完全融化,河畔已有杨柳翠色依依,芦苇不时随风摇荡,从中飞出几只受到惊扰的白鹭,仰天哑声嘶鸣,冲淡沉寂许久的冬日萧索气息。 水畔的路软泞难行走,谢瞻便下了马,令沈棠宁依旧坐于马上,牵着马在水畔慢慢踱步走着。 两刻钟后,女儿河渐渐被落在了两人身后,面前出现一道幽僻的山路。 顺着山路走到尽头处,赫然有一处古朴的祠堂静静矗立于山林之间。 谢瞻将马上的沈棠宁抱了下来,两人十指紧握,一起来到祠堂前。 祠堂青瓦白墙,门楼的牌匾上用雄浑的笔力书四个大字,“耿公庙”。 门楼左右抱柱上各挂有一对楹联,右侧为支离约已,左侧上书尽悴事国。 夫妻两人携手进入祠堂大殿,大殿中央的墙上泥塑着一位英武高大,身披红缨铠甲的将军,像下设有神龛香案。 大殿另一侧的石壁上,另有不知何人刻的一篇碑文。 “松凋玉缺,直罔贞蹶。竟埋干将,终碎明月。宿草陈根,芜没苍坟。垂清风于颂石,兴终古而存存。” 谢瞻仰头凝望着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闪动。 “宁宁,你可知他是谁?” “耿将军。”沈棠宁轻声道。 她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是谢瞻的恩师,曾经名震西域四方,为隆德帝立下汗马功劳,是这个大周帝国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却英年早逝忧愤而死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 此处,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当年耿忠慎被贬谪到辽东,仍然拖着支离的病体训练将士,抵御东契和各异族夷狄,抚慰辽东百姓。 在他临死之前,锦州城的百姓们感念耿将军生前的庇护恩德,特意为他建造了这座生祠,以求耿将军能够长命百岁, 至今此处香火依旧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毕,谢瞻取下腰间佩带的弓弩,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弩上那一笔一划镌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既是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传道授业的恩师,又是严厉悉心的父亲。”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从那之后,我性情便愈发暴戾恣睢,满心满眼都是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念头,甚至一度因此置许多无辜的将士生死不顾。对我犯下的大错他曾从重严惩,狠狠抽了我五十个鞭子,告诉我这些无辜将士的父母亲人,如今亦成了无数个我。” “可那时我倨傲自负,被仇恨蒙蔽双目,不肯服从他的管教,他却从未因此看轻或就此放弃了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亲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战后便将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遗失者便当受罚。不止一弓一弩,对于一兵一卒,他都爱之重之,视若亲子。” “当年陛下命他攻打东契的石堡城,东契举国之力抗争,他出兵后却不为士卒立重赏,我误以为他是吝啬钱财,不愿出兵,担心他被朝中小人谗言构陷,曾去劝阻他。” “谁知他却说他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愿为这一城伤亡万千士卒,来换取官职与奖赏,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他果然为陛下猜忌,被宗缙与黄皓构陷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贬谪到辽东。” “我在乾清宫门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职换取他的官职,他却让人传话给我,勿要插手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牵累,大周的边境从今往后由谁来守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瞻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缙与黄皓,为耿忠慎报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赤胆忠心,便能实现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没过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谢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年幼时,是孝懿皇后的温柔慈爱抚慰了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痛苦。 长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满心的戾气仇恨。 这是谢瞻第一次将往事与心底的脆弱彻底剖开在沈棠宁的面前。 他本以为他会回忆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来,即使是年幼时极少冲他展颜的母亲,仿佛也在记忆中鲜活如初,笑靥如花。 沈棠宁握住了他的手,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谢瞻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妻子。 沈棠宁倚入他的胸膛,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他。 她虽然没有出声,不置一词,却令谢瞻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力量与温暖。 谢瞻闭目,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回搂紧了他的妻子。 其实,他最对不起,亦是最感激的人,是他的妻子。 这三年来,他曾因一夕之间跌入尘埃当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会重蹈耿忠慎的后尘,等死而已,是她的到来拯救了他。 为了能让沈棠宁过上好的日子,为了在她生病之时能有钱替她医治,他在心里咬牙坚持,拼命地活下去,竟然真的坚持了三年。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就此意志消沉下去。 能娶她为妻,得她悦慕,他是何曾的之幸。 甚至于,他早已不想再去追究当年皇孙的周岁宴上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迷药,或许是太子,又或许是梁王,都不再重要了。 若是没有那阴差阳错的一次肌肤之亲,他永远都无法遇到沈棠宁,并非是他瞧不起沈棠宁,而是以他的出身和当年的性情,当真没有半分机会。 他只恨自己当初错待了她,竟与她失去了那么好本应珍惜的美好时光。 “宁宁,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 谢瞻厮磨着她的耳侧,喃喃低语。 沈棠宁脸颊和耳根处情不自禁地涌上红晕。 他突然这样问,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待我很好,阿瞻,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在回报你。” “不,我待你远远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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