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还没有嫁出去的姑娘,老苍头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道:“您问的可是小人家的表姑奶奶?哎呦,您来的真是不巧,我们表姑奶奶刚跟着我们夫人去了对面永兴庵里,地方不远,就在对面那条街!” 长忠刚要回话,谢瞻转身便去了。 长忠赶紧又抹着汗追过去。 谢瞻心里其实很不高兴,他说过沈棠宁要是不抄完三百遍女诫就不准许她出门,她敢丝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回娘家就算了,竟还跑到什么尼姑庵去凑热闹! 别是在尼姑庵里和她从前的那些老相好私会吧? 谢瞻想着,愈发觉得刻不容缓,立即翻身上马。 永兴庵果如老苍头所言就在对街,走两步就到了,看门的小尼姑引着谢瞻和长忠去寻沈棠宁和姚氏。 与此同时,庵中净房,沈棠宁正亲昵地躺在姚氏的膝上两人絮絮说着些体己话。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姚氏给沈棠宁请了张安胎符,这符纸可保孕妇生产顺利,她先是嘱咐沈棠宁如何安胎,随即抚摸着她五个多月的肚子,随口说她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女娃娃,沈棠宁撇撇嘴,不怎么信。 “……前些日子我去侯府看你娘,听你妹妹说你曾和你婆母去过郑国公太夫人的寿宴?” 沈棠宁心提了起来,勉强一笑,若无其事道:“是去过,怎么了舅母?” 姚氏严肃地道:“团儿,你和我说句实话,那镇国公世子待你是不是不好?” 沈棠宁绕着姚氏的裙摆,半响说道:“我出嫁前便与他素不相识,谈何算得上是举案齐眉?他待我虽不能说十分要好,也不算很差,寻常人家的夫妻不也是如此吗?” 新婚之夜和谢瞻的约定,沈棠宁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在舅母这里,她也无法把这些话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全盘托出。 姚氏叹口气,欲言又止。 萧薇与谢嘉妤在郑国公府闹起来的事情,尽管两家都刻意压着,但毕竟当时参加宴会的人众多,传出去些闲言碎语不难。 姚氏去平宁侯府看望温氏,路上遇见沈芳容,沈芳容得知冯茹被强嫁之后整日过得战战兢兢,深怕镇国公府上门来找她算账。 所幸那镇国公府只处置自己府内的人事,沈芳容被沈弘谦臭骂了一顿,又叫郭氏关在柴房里好些天,就很是怀恨在心,去探听了些卫太夫人寿宴那日发生的事情,故意添油加醋说给姚氏听,姚氏听后忧心极了。 谢家的那位四姑娘和萧薇都不是省油的灯,姚氏不知绿绮是如何到谢嘉妤手里的,可这两人若为了绿绮打起来,难免不会殃及池鱼,牵扯到沈棠宁。 绿绮是萧砚所赠,也曾是沈棠宁钟爱之物,届时沈棠宁将无法解释。 “团儿,我是你的舅母,是你最亲近的亲人,如果你有什么心里话宁肯埋在心里都不想说,那舅母也不去强迫你、我们温家虽然就是个商户,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绝不亏待自己的亲外甥女,只要你过得舒坦,不论想做什么,你舅舅和我都会永远支持你的决定,站在你的身后。” 姚氏抚摸着沈棠宁的头顶。 沈棠宁怔怔地看着姚氏那张满是慈爱心疼地脸,她想点头说好,把事情就这么胡乱揭过去,可是不知为何,姚氏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叫她心口好像突然就变得酸涩又难受,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眶。 “我真没事,舅母。” 她强作欢笑,偏过脸掩饰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泪。 姚氏递来帕子,沈棠宁将脸埋在帕子里,眼泪却根本擦不干,反而越擦越多。 在最最亲近的亲人面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一瞬之间全都涌上心头,无处遁形。 她多么想装得云淡风轻,告诉舅母自己丝毫不介意旁人的诽谤、刁难,那些异样而鄙夷的眼光。 她习惯了,她真的习惯了,她反复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不是这样的啊,她明明真的很介意! 为什么他们要瞧不起她,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她小心翼翼地和他说着话,生怕触怒他,谢瞻还要责怪她水性杨花,当着街上那么多人的面怒骂她? 难道就因为她是高嫁,是用那样不光彩的方式嫁给他,她就活该低三下四,没有尊严吗…… 沈棠宁越想越难受,一时竟觉万念俱灰,悲从中来,忍不住扑进姚氏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舅母,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讨厌他,我真的讨厌死他了,他总是像个强盗那样对我!” 姚氏忙心疼得搂住她,“好孩子,我明白!你先别哭,我们慢慢说,是谁,你讨厌谁?” 沈棠宁把这段时日心里所有的苦闷和委屈都吐给了姚氏。 两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谢瞻对她不仅没有丝毫怜惜,还意有所指地刻薄她是存心勾引,说只能纳她为妾,令她羞愧欲死。 定下亲事之后,他对她更是不屑一顾,除了亲迎那日,他一步都不曾踏进她的家门。 第二日敬茶,他又故意不见踪影,令她在谢家所有人面前失掉颜面,抬不起头。 冤枉她勾引谢七郎、刁难谢嘉妤,时常莫名其妙讥讽她、欺负她,罚她抄劳什子女诫,害得她几天几夜睡不好,上元夜还当着那么多路人的面骂得她羞愧欲死…… 他对她做的那些罪行,简直罄竹难书,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到后来,哭声渐渐小了,沈棠宁难受得蜷缩在姚氏的怀里,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喘,委屈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姚氏既心疼沈棠宁受的委屈,又恨谢瞻目中无人,气得她咬牙狠狠锤一旁的案几道:“我的儿,可怜你竟吃了这么多的苦!这天杀的镇国公世子,他就是个禽兽,畜生!竟这么作践我的团儿!” 沈棠宁从小就早慧懂事,哪里磕了绊了被人欺负了,她都喜欢埋在心底不说。 越懂事的姑娘越惹人怜惜,她不敢告诉温氏,害怕温氏替她担忧。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浑浑噩噩地失去了自己的清白,怀上一个陌生男人的孩子,还要忍受着街坊邻居的非议嫁给这个根本瞧不起她的男人,她心里该有多委屈! “团儿,你至今不肯碰琴,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萧家的那个孩子呢?”姚氏柔声问。 有谢瞻那样不懂怜香惜玉的夫君,珠玉在前,姚氏很担心沈棠宁会想不开。 所幸如今萧砚并不在京中,否则还不知那群人又怎么编排沈棠宁。 “仲昀……” 一想到萧砚,沈棠宁更是心如刀割,在姚氏怀中哽咽道:“是我辜负了他,我再也配不上他了!” 沈棠宁本以为,这世上除了爹娘亲人,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珍视她偏爱她。 是萧砚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不必去在意那些外人的诋毁诽谤。 可是萧砚离开京都时,望向她的眼神却也是那样的失望与陌生,就连这样的一个人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最终也失去了,她真是无用! “你没有辜负他,你只是和他没有缘分,那不是你的错,也并不代表你配不上他!” 姚氏紧紧搂住怀中哭得发抖的外甥女,不觉眼眶里也涌上了一片湿润。 “傻孩子,你这样好,这样孝顺体贴的孩子,配得上所有人,是镇国公府不识人,是那姓谢的配不上你才对!”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可团儿,咱们以后就把仲昀忘了吧!舅母希望你以后能活得潇洒肆意一些,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我们与他和离便是了!我们团儿这样的美人,便是再醮又如何,想娶你的人还不是得从正阳门排到永定门去!” 最后一句逗得原本心有戚戚的沈棠宁破涕为笑,嗔怪道:“舅母,你怎么还取笑我呢!” 顿了顿,又闷闷地叹气说:“舅母,我想好了,等生下孩子之后,我便会与他和离,至于嫁不嫁人……世事无常,如今,我也再没有这个心思去琢磨这些事了。” 姚氏吃了一惊,问道:“你当真想好了,和离可不是小事,这事你婆母和他可知晓?” “婆母不知,但,他是知道,且也同意了,新婚之夜我便与他商量过的。” 姚氏皱眉。 虽然她不喜谢家,但和离却不是件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小事。 沈棠宁若真要大归,且不说郭氏与王氏会不会同意,她唯一担心的便是外甥女名声受损,被人背后指点,她并非自愿和离,而是因七出之罪被婆家不容。 两人各自满怀心事,一时谁都没言语,忽然门外猝不及防地传来“咚”的几声撞击,把沈棠宁和姚氏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来,两人一同望向门外。 这次出门姚氏只带了一个老嬷嬷和两个丫鬟在门口守着。 姚氏抄起案边的花瓶,下了小榻,悄然往门外走去。 沈棠宁紧张地缩在床边,也抓起一只茶盏对准门口的方向,一动不动。 姚氏突然踢开房门。 “呼呼——” 刚一开门,冷风便呼啸着蜂拥了进来。 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卷着飘走了。 “舅母,怎么了?” 沈棠宁冻得打了个哆嗦,在屋里问。 “没事没事,是块屋顶上的瓦片掉下来了,”姚氏搓着手进门,嘀咕道:“这群死丫头怕是又偷偷躲着去吃酒了!” 沈棠宁松了口气,又觉心里难受,不想见人,便掀开小榻上的薄被,把脸埋进被子里。 姚氏把她挖出去揉她的脸。 “好了好了,今日是你舅舅大好的日子,咱们不哭了,团儿都哭成小花猫了!” 沈棠宁赖在姚氏怀里撒娇。 …… 风卷着落叶,打在人的脸上,火辣辣得疼。 长忠守在庵门后,见到谢瞻失魂落魄地走出来,连忙追着迎上去。 “爷,爷!您没事吧?” 谢瞻没看见他似的,走出门了,片刻,又踅回来对长忠道:“给她一笔钱,今日我们两个没来过。” 说罢翻身上了马。 长忠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遵照主子的吩咐,给了看守门的老尼姑一笔钱,叮嘱她不要说漏嘴。 老尼姑点头不迭。 谢瞻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四处走着,心头也同样是一片得混乱迷茫,还夹杂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与不甘心。 可他到底在气什么,又在不甘心什么? “舅母,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讨厌他,我真的讨厌死他了,他总是像个强盗那样对我!” 沈棠宁的哭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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