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徐兴平语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斟字酌句温声道。 “……只是贤婿,古来受孕都是男女双方之事。 云儿这每日三次的养身汤药自是不能免少,可贤婿也要万分上心,好好调养身体才是。”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其实细想想,徐温云断乎不至于是个难以受孕的体质。 毕竟她的庶母就为徐兴平生下了三个子女,按理说女随其母,她应该是个好生养的,可怎得这药汁一碗碗灌下去,却还未传来怀胎的喜讯? 莫非……是郑明存身子不济? 此念头不约而同在众人脑中冒了冒,他们面上不表,只彼此抬眉间,暗暗交换了个眼色。 而徐温云则被这话吓得脸色微变,只敢惴惴斜望丈夫一眼,只见他浑身绷紧着,上扬的嘴角略显僵硬,身周气场都阴沉了几分。 便知讲出这番话会引起众人误会,好在徐兴平自有他转圜的说头。 “我只是想着贤婿历来用功上进,日夜俯首案牍,平日里就顾不上过问内宅中事,如今又被圣上委以重任调入工部任职,想来今后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这么朝堂家中两头顾,难免分身乏术。 贤婿务必保养好身子,切莫太过劳心费力,若因耽于公务而延误传宗接代的大事,便是得不偿失。” 此话一出,众人又将方才冒出来的念头强压了下去。 想来没有子嗣也确是情有可原。 毕竟郑明存实在是一整颗心都扑在任上,旁人外调需要至少五年,而他只外调了区区三年,放眼整个祁朝,有哪家的郎君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取得如此斐然的政绩? 用脚趾头想想也是要付出极大心血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造人大计? 郑明存原本僵直不自然的身躯,也在此番话语中稍稍回缓柔软。 他恢复了那副清风霁月的清贵模样,坐在椅上微微欠身,好似颇为受教, “岳父的嘱咐,小婿全都记下了。” 正说话的功夫,外头有人来报,只道湘南巡抚及赣州知州,并衡山县令一干人等的车架,约莫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 众人闻言齐齐起身,走向前厅准备待客,茶盏瓜果都是老早现成备好的,待人一到,便躬身客客气气迎入了正厅之中,徐温云在这十余人的官员中,竟意外望见个旧相识,她眼底的暖热涌了涌,又迅速挪开了目光。 这种情况不适宜女眷在场。 徐温云只需顶着郑夫人的头衔略略现身,以示礼仪与尊重后,方可退场。 她努力压下胃中异样,显出端芳得体的一面,直到应酬完满堂宾客,款款走向后厅的最后瞬间,脸上都挂着完美无瑕的微笑。 紧而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踏入当夜安歇的房间,脸色瞬间崩垮,慌乱转身闩上木门,接住婢女阿燕适时递过来的铜盆…… 捂着胸口“哇”得一声。 翻江倒海般,将方才喝下的药汁尽数吐了出来。 主仆二人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中间丝毫没有缝隙,一看便知是早已操练过许多遍。 阿燕摩挲着她的后背,心疼得嗓音都有几分哽咽,压低了嗓子抱怨。 “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日吐两三次,莫说依旧生不出孩子,只怕这条性命都要交代在这高门侯府中…… 有些话奴婢实在是不吐不快,主君话总是说得那么漂亮,可若他真想让姑娘停药,为何不直接将刘嬷嬷打发走,还容那老货见天恶心人? 夫人连年喝那养身药,也不知是在成全谁的脸面……” 可上嫁,原就是吞针。 或是自我安慰。 又或是安抚人心。 “早喝晚喝都要喝,又有何区别? ……你若真心心疼我,便莫要犯了忌讳,若再这般嘴上没个把门,哪日被抓个现行发落出去,在荣国府中,我便真真是形单影独剩自己一个了。” 这话说出来,有种线香燃尽,油尽灯枯的殆亡落寞。 阿燕闻言鼻尖一酸,立时就落下两行泪,赶紧扭身抬手擦去,然后奉上了让主子漱口的茶水,她心中实在不忿,原还想再说嘴几句,耳旁却又响起了清清徐徐的声音。 “其实何必自苦? 对比起出阁前食不果腹,被嫡母苛待的日子,咱们如今过得不是很好嘛? 人人都夸我是个富贵命,嫁的是温润性好的如意郎君,做了勋贵豪门的当家主母,过的是挥金如土驱奴唤婢的日子,要尊荣有尊荣,要富贵有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人前显贵就好。 至于人后的这点罪,我受得住。”
第二章 徐温云也实在没工夫自怨自艾,还有许多事情都亟待处理。 丈夫由任上调职回京,现下不过是顺路回母家省亲,明日一大早便又要启程,收拢出来两百多个箱屉的家当,随行的一百多个奴仆,都需要寻地方安置妥当,还要想着这几日的行进路线,天气如何……这万千的庶务,都需她这个当家大娘子一一过问。 抓紧处理完几桩要事,徐温云扭身去了隔壁院子,这次回来时间紧,她还未来得及与一母同胞的弟妹好好说话。 以往年节时还能偶尔回家看看,可明日一去,衡洲与京城相隔几千里,真真就是骨肉分离,不知道会何时再见了。 其实论起来,与郑明存这桩婚姻,她的两个弟妹也受益颇多。 妹妹徐温珍胎中不足,患有气虚心悸之症,嫡母舍不得花钱给个庶女治病,几次都险些没能活过来,还是徐温云嫁去了郑家后,专门在月例银子中拨了笔药钱为她诊治,又通过荣国公府的人脉,不计代价搜罗来许多珍稀药材,这才囫囵个长大到了十五岁。 如今出落得相貌很是妍丽,只身姿还是很纤弱,好似阵风就能吹倒。 龙凤胎弟弟唤做徐绍,少年聪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儿时虽也跟着去书塾去启蒙,可嫡母在笔墨纸张上极其吝啬,弟弟经常只能用锅底的碳灰在石砖上写字。 这种境况也是徐温云成亲之后才有好转,书塾先生知道他是荣国公府嫡长子的妻弟,便对他格外关照,恨不得将毕生所学都倾囊相授,学堂当中的耗材更是随取随用。 二人听闻她来了偏院,立即前来问安。 姐弟三人一同坐在庭院中的凉亭。 现正金秋十月,天气还未转凉,而徐温珍却已穿上了夹棉的薄袄,徐温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命人取来软垫给妹妹垫靠着,然后关切问道, “身子可好些了?近来未曾犯病吧?” 徐温珍抬起那两道似蹙非蹙的弯眉,声音又轻又细又软, “姐姐莫要担心,这两年我将养得很好,上次犯病还是去年冬日。 其实也是得益于姐夫的面子,否则如何老那样归家养老的御医,旁人踏破门槛都请不到,又岂会按期给我看诊治病?上次我生辰,姐夫还送了根手腕粗的百年山参来,吃了精神头也足了些……阿姐,我必会活得长久,看你与姐夫白头到老。” 徐温云自动忽略最后那句话,心略安了些,道了声“那就好”,又扭头望向坐在身侧的弟弟, “你呢?近来功课如何?乡试在即,可懈怠不得。” 徐绍身形还有些少年的孱弱瘦削,姿态却如青竹笔直挺拔,眸光明亮澄净。 “阿姐放心,绍儿决计不敢懒怠半分,近来私塾模拟乡试做了几次校考,或我运好,每次都能名列前茅,先生也道十拿九稳,就是不知真正到了那日发挥如何…… 倒也实在不缺什么,姐夫命人送来不少古籍卷书,还有那些堪比金价,堆山积海的露皇宣纸,已经够我消化好几年……姐夫当真是个君子,不仅对阿姐体贴,待我们也很是和气爱护。” 每每到这种时候,徐温云忽就觉得那药汁,好似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只要弟妹平安顺遂,莫说一日三次,哪怕一日十次她也照样喝得下。 在旁人看不见的阴暗隐秘处,她确是在委屈自己,成全郑明存的脸面。 可于明面上,郑明存不也看顾了她的家人,给足了她身为人妻应有的宠爱与体面么? 二人的这段婚姻,以种极其畸形的形态,紧紧缠绕,相互窒息,却又密不可分。 就这么瞎过下去吧。 忍一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徐温云不欲在这种时候,还想着荣国公府的那一团糟心事。 她自动忽略掉与郑明存相关的话题,殷切嘱咐着弟妹们日常需要注意的种种,又将荣国公府在京城的地址告知,以方便今后书信往来,姐弟三人如儿时般围坐在一起,时不时荡来银铃般的笑声,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可惜当夜。 这种被粉饰出来的太平,就被彻底打碎。 亥时一刻,月明星稀。 郑明存还未回来。 成婚三年,徐温云到底摸清楚了几分他的脾性,此人并不喜欢应酬,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在徐家同她装模作样扮演恩爱夫妻,他更乐得去应对那群地方高官,可寻常时候也早该归家了,今日这么晚,不禁让徐温云心中有些惴惴…… 她不敢问。 也不敢催。 更不敢睡。 确切来说,若无郑明存首肯,她丝毫不敢置喙与他相干的任何事。 需要装点门面时,她的角色是貌美端庄的发妻。 关起门来,她至多就是个打理家宅的高等女使,甚至很多时候,连高等女使也不如。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门外传来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哐啷”一声,木门被人猛然推开,个衣着华贵,气质斐然的公子踏门而入。 他脚下的步子有些微飘浮,面庞驮红,一看便知饮了酒,可由他转身闩门的动作来看,并未失去意识醉得离谱。 郑明存扭过身,抓住那双欲要来扶他的柔荑,将人猛然拽过来,一把按在墙上。 那几分酒醉且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面颊上,如同冬日冷冽刺骨的寒风,刮得人心肝脾肺都疼。 他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充满了压抑的怒焰。 “呵,什么古来受孕乃是男女双方之事? 你父亲这是在当众质疑我? 质疑我不行?” “你们徐家算什么东西? 给我提鞋都不配的破落门户,竟也敢置喙我的床帏之事?” 这暴躁粗鲁的样子,哪里看得出一丝温柔郎君的影子? 徐温云从来都明白他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以往他自持教养与身份,只会捅捅软刀子,可今日父亲当众戳中了他逆鳞,又加上灌了几碗黄汤,俨然将他的暴躁无常发酵到了极致。 整间厢房都被他的怒气填满,紧张的气氛几乎让空气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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