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宾客盈门,上门庆贺的车架一辆接一辆,将整条永安街都拥堵,直至排到了巷口。 府中上下早就做好了待客的准备,门前洒扫一新,各处都装点着喜庆的红绸,前堂后厨的奴仆们都忙活着,脸上都挂着笑意。 这种场合,身为嫡长媳的徐温云,自然不能马虎大意,早早就与何宁等一众内眷,在前厅帮着待客。 才笑迎了几个外家的内眷,何宁闲不住,忍不住徐温云咬起了耳朵。 “从来都只有外放的官员想尽一切办法往京城调,你家那口子倒好,偏要去接那人人都甩手的烫手山芋。 那江南再好,能好得过京城么?你可莫要傻呵呵随他去赴任,你若走了,后宅中我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徐温云自是不能同她解释其中内情,只能在与宾客寒暄的间隙,冲她微耸了耸肩,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朝天唏嘘了句。 “没办法,谁让我与他伉俪情深如胶似漆恩爱非常,片刻都不能分离呢?” 这吹嘘的语调,自得的神情,不由让何宁袖下的拳头一紧,迎客的笑脸都僵了僵。 可一想到或许好几年都看不着徐温云这张讨打的脸,何宁又生出些难分难舍的愁绪来。 “……罢了,我也不劝你,你跟着去也好,免得他在外头被哪个妖妖窕窕的迷了眼,回头再拉几个通房妾室回来。” 徐温云也打心底里想要从此困境中脱身,希望明日能够如愿出京,可心中一直忐忑,总觉得李秉稹不可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可至少现在看来,宫里头倒并未传出什么动静,郑明存调任的事儿也并未受阻。 正这么想着,就见管家快步匆匆踏入院中,对寿星郑广松耳语几句,只见郑广松眸光放亮,容光焕发着,就朝院外走去…… 过了会儿,郑家那几个在朝堂中衷心得用的晚辈,也被叫去了别处,何宁还正奇怪,“这一个两个都上哪儿去了,都不用待客的么?” 此时管家凑到二人身前, “三夫人六夫人,老爷唤您二位上后院花厅走一趟,有贵客要面见。” 何宁一脸疑惑,嘴里嘟囔着,“哪来的贵客这么大脸面,能让我们两个容国公府的正媳,抛下这满院子的宾客去见,莫非是天皇老子来了不成?” 听得这句,徐温云心中咯噔一下。 到了后院花厅,她甚至还没进门,就透过菱形格纹花窗,望见了个熟悉男人的身影。 可不就是那位坐守云尖的谪仙,下凡尘了么? 皇上或是不想要引人注目,并未走正门,也只穿了身绛紫常服,金丝玉冠束发,腰间系着瓦明黄绸纹的金革带。 发如墨玉,眉眼浓烈,剑眉入鬓,难掩王者之气。 那样杀伐果决的一个人,却好似当真是个来上门拜寿的寻常晚辈,宽和周正,眉梢带着笑意,端坐在正位上,极好耐性地在和郑广松说话。 徐温云心跳加速,呼吸也开始急促,她预料过李秉稹或许会有所行动,可却实在没想到,这人竟就这般大剌剌行到郑广松的寿宴上来了? 若只是找她来算账便也罢,毕竟她若打定主意不肯和离,他就算是皇帝,也绝不可能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掳人。 怕就怕他撞见辰哥儿! 这父子二人实在是长得太像,李秉稹但凡看上一眼,心中保准会起疑。 意识到这点,徐温云浑身都开始发颤,指尖下意识攥紧袖边,趁着还未踏入花厅,迅速扭头给阿燕使了个眼神。 阿燕福至心灵,瞬间明了,转身就去打点此事。 花厅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作陪,旁边站了郑家已入仕的子侄,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气氛尚算得上和乐。 徐温云踏入殿中时,只觉道锐利如刀的眸光,清厉厉落在她身上,使得她脚下步子微顿,瞬间如坠寒潭。 郑广松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之所以叫内眷来,不过也是想让她们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抱着指不定今后,容国公府还能再多出几个诰命夫人的念想。 他唤徐温云与何宁行至厅堂正中,摊手为皇帝笑呵呵地引荐。 “这便我那两个儿媳。 皇上平日里爱喝的茶叶,惯来都是由我这个嫡长媳徐氏亲手制作,她确是贤良淑德,前阵子还身受皇恩,被皇上封了从六品的诰命。” 许是因着家有喜事,徐温云穿得比平日里更娇俏些。 薄雾紫色烟纱外衫覆身,微微桃粉色的金缕穿花缎面裙,梳着端庄的飞云髻,紫水晶琉璃水玉兰花簪,珍珠首饰点缀,身姿袅袅,清艳绝尘 李秉稹微暗的眼神,顿停在徐温云身上落了落,眼底潮涌浪起,嘴角的笑容略有几分玩味。 “阁老好福气。 儿子侄儿各个争气不说,儿媳也是个顶个的心灵手巧,就连朕……也能从其中获益无穷。” 获益无穷? 指的是那茶叶的受益无穷,还是其他哪方面的获益无穷? 徐温云佯装听不懂他口中的暗语,只觉额间沁出冷汗,与何宁依着规矩屈膝谢恩后,就施施然退到了一边。 厅堂中,响起皇帝与家主话家常的声音,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李秉稹才盖上茶盖,将其置在桌上。 “今日乃是阁公寿辰,外头宾客众多,朕倒不好在此绊着阁公,您自去前厅宴客便是,朕这也就要回宫去了。” 庄林适时上前。 佯装顺嘴一说。 “万岁爷近来不是一直为避暑山庄的园林操心?奴才听闻阁公家的后院,乃是前朝大师蒋查操刀设计,配以假山,池,廊,亭,堂,阁……诸多要素为一体。 只可惜后院不好让外男入内,否则若万岁爷能去观赏一番,指不定能有些灵感。” 能在朝堂中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臣,自不是个痴愚之人,郑广松立即笑盈盈将话接了过来。 “这有何难?能为皇上分忧,乃是容国公府的福气。且今日正好赶巧,女眷们都要在前厅待客,偌大的庭院空落落的,明存啊,你待会儿带着皇上观赏观赏,不得怠慢。” 眼前这狗皇帝分明觊觎自己妻子,偏偏郑明存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含恨看着垂垂老矣的父亲,在此人面前卑躬屈膝,刻意讨好。 现在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阔步上前,勉力挤出个笑脸来,将手往前一摊,“皇上,请。” 容国公府。 后院。 亭台楼阁如云,假山奇石罗列,耳旁传来清泉潺潺流淌的声音,顺声望去,葳蕤草木之间,一泓池水清澈犹如明镜,水下有几十尾红黄锦鲤游动着。 两个男人先后踱步走在庭院中,气氛微妙,某些剑拔弩张的情绪在涌动着,却并没有被直接挑破。 李秉稹这趟,本就是冲着郑明存来的。现在打眼瞧着,徐温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和离,那他就只能调转方向,寄希望于郑明存会休妻。 若放在平时,郑明存此等欺世盗名之辈,压根就入不了天子的眼,可为着徐温云,李秉稹也愿屈尊降贵,与之周旋一二。 耳旁传来郑明存对庭院构造以及意境的解说,李秉稹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掀起眸子,眼神带着审视,嘴角的笑容很浅,嗓音不温不火,轻描淡写地道着郑明存的生平。 “容国公府嫡长子,竟宁三十七年探花,自小克己复礼,行事有度,朕翻看过你入仕后在吏部的政查档案,年年评优,并非是靠公爵府的门楣,而是自己提上来的。” 李秉稹指尖捻起几颗饵料,投喂池中的锦鲤,低笑着叹了句, “郑大人,这些年不容易啊。” 郑明存不明白为何皇上会说这些,身形一僵,梗着脖子。 “微臣力薄,不过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不得皇上踏平漠北,荡平内贼的丰功伟业。” 这话明面上算是恭维,听着却莫名有些刺耳,李秉稹只笑笑,当下倒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循循善诱放了个勾子。 “以郑大人之能,若能好好磨砺磨砺,今后必能成大器,兴修水利虽也是利民之举,却有些浪费郑大人的才华。” 李秉稹顿了顿,干脆抓起一把鱼饵,细细横洒入池中,引得锦鲤争相竞抢。 “朕准备修部百科大典,集天文,地理,医药,阴阳,农业……等诸多知识于一体,共后世观摩,一旦修成,主持编纂此书者,必能随之流芳千古。 朕遍观朝堂中文武百官,觉得郑卿你,或能担此大任。” 郑明存的眸光微亮了亮。 修书立典,这向来都只是在繁荣昌盛的朝代,需要花费巨额的财力物力人力,才能办到的事情,只要能参与其中,必能身后扬名。 这或许就是那个苦等许久的机会。 可郑明存迅速冷静下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秉稹现在之所以能坐在皇位上,更是个中博弈的高手,现在之所以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不过是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罢了。 其实若没有辰哥儿。 没有借种留子这档子事儿。 只有单单一个徐温云,郑明存恐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宁愿将妻子推出去,也必要换个留名青史的机会! 可现在不行,风险太大。 事情一旦捅漏出去,莫说是他,整个容国公府都要遭连累。 郑明存薄唇紧抿,咬紧牙关,并未松口。 “陛下如若信得过微臣,微臣自是愿为修典尽绵薄之力,怕只怕……陛下要取臣珍贵之物去换,若是如此,那便罢了。 时至今日,微臣身侧所剩之物不多,桩桩件件都是紧要的,丢不得,不能失。” 这便是明明白白知道李秉稹究竟想要什么,却只想霸着占着,执意要违逆圣意了。 自李秉稹登基之后,已有许多年,都无人敢在这般顶撞。 怒从心中起。 俊朗无双的浅笑中,溢出些嗜血的寒森,深幽冷谧的眸底,锋利且狠戾。 “其实何需你首肯? 朕自取便是。” 谁知郑明存竟丝毫不让。 直直对上他的眼,面上端得是恭敬的笑意,眼底却闪烁着残忍的邪气,言语也是隐含深意。 “夺人所爱,倒行逆施,又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不过是非残即伤,非死即亡,陛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庭院陷入压抑至极的寂静中。 气氛如拉满的弓箭,一触即发,好似任何微小的响动,都能挑动两个男人敏感的神经,致使箭矢破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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