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三嫂”,听入耳中,倒确有几分真心实意了。 徐温云的注意力都只在那可爱的婴孩上,带着笑意俯下身去逗弄,嘴上道了声,“不妨事不妨事。” 说起来,那郑明华也是个讲究人。 若说百年山参,当日肯定难寻,可若细细去找,也并非全然没有。 所以过了十几日后,他又不知由从哪儿,又再寻了根百年山参来,甚至比徐温云那根,还略略大上几分,并着许多养身之物,一齐送来了涛竹院。 只道:三嫂不日也要生产,就怕出个什么差池,总归还是多备上一根为妙。 二人围着孩子说了几句。 何宁终归憋不住那股子说 人长短的劲儿,扬着眉略微得瑟道。 “昨日庞姨娘也生了,生得是个女儿。你以前不常拿她同我比么,哼,现在怎么着,我也比她高出一头了吧?” 祁朝的官眷内妇,自打怀孕那日起,便都能盼着能生个儿子。 旁的不说,唯有儿子,才能参加科考,建功立业。 所以何宁既这么问,徐温云也只得一面逗孩子玩儿,一面顺着她的话敷衍几句,“高,何止高出一头,那必得高出七八九十头。” 眼见得了徐温云肯定,何宁愈发得意,她垂下眼眸,落在徐温云高高隆起的腹部,又追加了句。 “且还是大房一脉的长子呢。 论这点,你肚子里那个,怕是拍马都赶不上了。” 徐温云又冲那婴孩做了个鬼脸,逗得他在襁褓中发出哼唧的笑声。 “要不还得是六弟妹更高一头呢。” 徐温云说完这句,她轻落在塌边的指尖,就被何宁倏忽抓握在手中,她有那么一瞬疑惑,掀起眸子望去…… 只见何宁满眼真诚,眸光温热,带着期许与祝愿,郑重其事道。 “三嫂,我愿把这份生子的好运传给你,只盼着你肚子里这个,也是个生龙活虎的小子。 今后他们兄弟二人,撒尿和泥,自小一起长大。” 徐温云浑然没想到,何宁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几息呆楞过后,莞尔一笑,将另只手掌搭了上去,与她互握在一起。 竟宁四十一年。 初夏的某个午后。 趁着郑明存公干去了,徐温云,阿燕,徐温珍三人,正躲在荟芳院的房中,偷摸着打叶子牌。 天气已有些微热,榻上铺了层凉席,可徐温云身后依旧垫着厚厚褥子,斜斜靠在枕上,瞧着惬意无比。 只是她今日牌运有些差,已连续输了好几局,右颊几乎已经挂满了白胡子纸条。 又是一局。 她眯着双眼,搓动着指尖长条形的牌纸,然后又抚了抚浑圆的肚子,念念有词道。 “乖孩子,你在娘胎肚里待了这么久,迟迟没有发动,必是如这手牌一样,憋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喜大招!” “衰了这么久! 也总该轮到我转运了吧?” 带着期许,细细搓开牌面一瞧。 竟当真否极泰来,摸了副同字同花,难得天胡的绝绝好牌! 徐温云瞪圆了眼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正要坐起身来瞧真切……忽觉身下传来阵温热。 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竟是先顾着牌局,将手中的牌叶摊开来,让妹妹和阿燕都过了过眼。 “瞧见没?我胡了。 天胡,你们可曾见过起牌的天胡?赌注是要翻十倍的。” “……不过我估计是等不及看你们贴成大花脸了。 因为那啥,我羊水好像破了。”
第四十八章 京城。 在工部当差的官员, 不像其余五部,大多时间都待在值房中当差,他们上任的灵活度会更高些, 需要经常跟着各类的土木工程各处游走。 上至皇宫大殿,下至民间堤坝,或都会有工部官员的身影,许多时候还要远调去其他地方赴任赶工。 可但凡只要在京城的工部官员,每日早晚也都要到公署点卯。 今日郑明存照例用过早膳,出府到了公署中, 远远在堂前石阶上, 就望见个熟悉的人影——之前在歪柳巷见过的吏部尚书。 得亏由此人在其中穿针引线,容国公府当初才能搭上煜王这条线。 郑明存不敢怠慢, 立即上前,恭敬行礼, “见过罗世伯。” 罗尚书今日是特来寻他的。 “明存呐,犹记得你两年前托我办过个周姓女子的户籍。世家勋贵许多时候为行事方便, 常会备上几个户籍掩人耳目,也是无可厚非, 所以当时我便也没有多问。 今日却不得不多嘴一句,使用那籍契单之人,没在外捅出什么篓子吧?” 郑明存心中顿生怪异。 只往前欠了欠身, 略带几分腆然,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 “实不相瞒世伯。 ……那张籍契是给小侄外室使的, 她出身风尘身份低微, 小侄原想给她编个家世清白的身世, 今后也方便给个名分,谁知她命不好, 于前些时候落水死了,便只得作罢。 世伯放心,她这两年都在外宅中,行事稳妥,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原是些儿女私情,风月之事。 罗尚书闻言松了口气。 “你竟养了个外宅,还是个出身风尘的外宅,幸得你父亲不知情,否则非得锤你一顿不可。” “还请世伯帮小侄在父亲面前瞒下此事。左右那外宅已死,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是不知,世伯为何今日忽然提及此事?” 得了郑明存的回答后,罗尚书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松快了些。 “我倒也不是有心查问你私事。 ……只是前些日子,有人忽在津门户部,盘查这张籍契单子。那阵仗,颇有些哪怕掘地三尺,也势必要寻到这籍契单上之人。 幸而我经手之事,都会知会各地户部官员一声,所以他们并未松口,否则只怕是要露馅。” ? 那张籍契单子,除了以往放在袁州时养着已被不时之需,就只在入京那一路,为徐温云遮掩身份使用过。 所以是谁想寻“周芸”? 甚至都寻到津门户部去了,还惊动了罗尚书,特来工部盘问到他头上来? 莫不是她那姘夫? 还对徐温云念念不忘,想要将她再寻回去不成? 郑明存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在箭场上英姿勃发的背影。 ……那人究竟是谁,不仅能反杀六七个暗卫,甚至还能施压到吏部,莫非另有身份? 郑明存脑中闪过万千瞬念,面上却依旧极力应对着,扯了扯嘴角, “多亏罗世伯担待。 许是她那个赌鬼哥哥闻着味儿寻到津门去了,那人人品恶劣,以往就从小侄手上敲了不少银钱,得亏罗世伯挡了回去。” 郑明存在一干长辈眼中,算得上是风情霁月的存在,性子也向来温厚,经他这么一通解释,罗尚书也不疑有他,只再略略交代了几句行,便回吏部了。 打发走了罗尚书,郑明存立即唤来由鸣,“怎得过了这么久,依旧没查出那镖师的下落么?” “……确还未寻出那人踪迹。 郎主息怒,并非是手底下人办事不尽心,他们去扬威镖局打探过,得知那人偏还就是个漂泊无定的游侠,与镖队众人交集又不多,也未曾提及过自家籍贯住所,实在是有些查无可查。” 郑明存沉下眉头,心中愈发不耐, “少用这些由头来搪塞我,哪怕是要将整个祁朝给我翻个遍,也必要给我把人找出来,偏还就不信了,区区个草莽,还能躲得过我容国公府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成?” 由鸣领命而去,“是。” 交代完这些,郑明存继续投入到了工部的差事中。 他确是个天资聪颖之人,才入工部当差不过一年,就能将当朝先进的建造工艺掌握纯熟,且记忆力也上佳,许多复杂的图纸只看过一遍,便能牢记在心,无形中降低了许多时间成本。 近来有件要紧差事。 四月前,皇上吩咐工部,要在宫中建造座云玉殿,栋梁砖瓦一应都要用最好的,金碧辉煌的同时,还要兼顾典雅柔美。 因着郑明存入工部后当差得力,所以这件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头上。 他自是不敢怠慢,每日当值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在建的新殿转转,今日照例去对过一遍图纸,而后又盯着工匠们干完些要紧的活计…… 眼见已近午时,郑明存在工地旁的偏殿中用过午膳,正打算要小憩一会儿,只见由鸣踏入殿中,脚下步子带着几分慌乱… “郎主,夫人快生了。” 永安街。 容国公府。 或许因着那日亲眼见了生产是个什么情况,又或者后来听何宁详细描述过具体过程……所以在羊水破的这一刻,徐温云倒还算的上是镇定。 可却将阿燕与徐温珍吓了个够呛。 二人立即先让她躺平,又用厚褥子将她的腿垫高,紧而立马遣下人抬了担架过来,将人先送回了涛竹院。 就算所有用于生产物件都是现成的,可涛竹院的诸人依旧如无头苍蝇般乱做了一团。 好在阿燕算得上是个得用的,迅速稳住心神,站出来主持大局。 她先是命人立即去请旬太医,而后又命人将备好的产婆与乳母寻来,命人去德菊堂禀告詹氏,及去公署衙门知会郑明存。 紧接着,就是烧了水,备产褥,将透风的门窗都围上厚毡。 初初兵荒马乱后,所有事务都稳步地向前推进着。 生孩子自然是痛的。 哪个女人生孩子不得遭这么一次痛呢?所以那日在寻蘅院,听着何宁那般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时,徐温云觉得她到底是陇西大族中养出来的姑娘,或更娇气,对疼痛的耐受力也更会低些。 如若换做是她,指不定就能捱住了呢?可现在真正置身在这张产床上时,才发现确是高看了自己。 这疼痛比起她想象中,来得更剧烈千倍,万倍。就像是雷电重劈下来落在腹部,而后将痛感疾驰传送到每个神经末梢,神魂都被折磨到失常。 她咬着毛巾,生生将这股疼痛忍了下来,并未叫喊出一声,起初甚至还能跟着稳婆“吸气,呼气”的声音,努力发力着。 可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觉得头脑有些发昏,眼前的画面甚至开始有些模糊。 旬太医进产房给她搭过好几次脉,神情一次比一次更凝重,后又往她舌下放了片百年山参的参片,复又走了出去,周围仆婢的神情好似也愈发凝重……徐温云只觉眼前一黑,陷入了昏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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