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带着华丽护甲的手掌,猛然拍在圈椅上,略微颤着声线,厉言发声,“停下。” 内监们骤然顿停,使得姜姣丽整个人身子往前扑,险些在舆架上没坐稳,摔跌下来。 耳旁传来含桃训斥内监的声音,可姜姣丽却顾不上那些,只将眸光定落在那个越走越近的诰命夫人身上。 定眼瞧真切后。 她只觉忽得一下置身于万年寒潭中,通身都冰凉刺骨,心脏好似被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压根喘不过气来。 怎么可能?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分明衣冠冢都建了两三年了啊。 那站在眼前的是什么,周芸的魂魄么?她怎么可能,会此时此刻,出现在宫中?! 姜姣丽眼睁睁看着那人与其他官眷命妇,齐齐屈膝给她请安……活生生的,施施然的,标标准准地行了个完美的见安礼。 她内心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那种窒息与绝望感,几乎将要将她灭顶湮吞,所以压根就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侧的含桃,将她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代发施令让众人起身。 期间有好几个诰命夫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偷偷抬眼向她望来,可那个女人竟当真能按捺住,只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 待她们略略走远了些,含桃才迎上到舆架前,关切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姜姣丽略略稳住心神,暗吞了口唾沫,朝含桃嘱咐道。 “瞧见方才队伍最后头那位诰命夫人了么?你把她叫去成华宫,就道本宫瞧她面善,想要与她说说话。 切记,绕开皇上。” * * 眼见再走上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出宫门会荣国公府,谁知却被个女使喊停了脚步。 徐温云听了这女使的话,觉得心中更加莫名,却又实在不好得罪,只得小心翼翼再确认了一遍。 “这位女使,您确定是丽妃娘娘,要叫我去说话么?可我平日与丽妃娘娘素无交集,会不会是弄错……” “没有错,就是你。 这就跟我来吧。” 或许宠妃身边的女使,底气也比旁人更足些,很有些颐指气使的劲头,生生截断了她的话头,转身就在前头带路。 徐温云无法,只得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底也是京城的官眷,她自然知道丽妃是何人。 据说她是今岁参选的秀女,虽说皇上当时没有直接留牌子,可后来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后来又将人召了回来,当夜就临幸,封为了七品常在。 入宫之后,作为后宫唯一的妃嫔,不仅圣眷优渥,且也很讨太后欢心,得阂宫赞赏,短短三个月,就连跳数级,或封为妃。 何宁还曾问过徐温珍,那丽妃相貌如何,妹妹只道确是姿色天然,雪肤花貌。 那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轻易得罪不得。 徐温云跟着走到成华宫,眼见那女使入殿禀报了声,就唤她进去。 她入殿之后,压根不敢抬眼,只先恭敬屈膝请安,“臣妇常见丽妃娘娘。” 可眼角余光看到,那金灿灿的裙摆,翩跹行至身前。 丽妃竟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巧笑嫣然着,甚为热络道,“……怎得周娘子不认识本宫了么?” 丽妃亲自扶她起身,原本还让徐温云有几分受宠若惊,可耳中听到“周娘子”这三个字的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这人的声音,好似确曾在哪儿听见过……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她总不会这么背时,在宫中碰见以往镖队中之人吧? 她脑中闪过万千瞬念。 惴着心尖抬眼朝那丽妃望去。 ……竟是那个在四年前,在镖队中险些被刁奴欺压饿死,那个一直被寄养在外的襄阳郡守家七姑娘——姜盼儿! 就算身上穿着华丽至极的宫装,可徐温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浑然不如以往瘦弱,更加骨韵多姿,眉眼也张开了许多,在脂膏宫妆的粉饰下,确实很研姿俏丽。 徐温云完全未曾想到,头次入宫,竟能碰见旧人,她顿时浑身都僵住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本宫现在已不叫姜盼儿了。 后来回到家中,父亲给我改了个姣丽的名儿,周娘子可是因着这个,所以才能认出本宫来?” 徐温云反应过来,垂下眼眸,隐藏住了眼底万千翻涌的情绪,只紧着嗓子回话道。 “丽妃娘娘认错人了。 臣妇不姓周,臣妇姓徐,唤做徐温云,是工部侍郎郑明存的内眷。以往从未见过娘娘,更是不认识什么姜盼儿。” 姜姣丽也是在触及到她的瞬间,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确是活人。 所以她就是太后娘娘点名要见的那个郑明存的发妻? 难怪皇上一直没能将她翻找出来。 原来是因为她这些年并未顶着周芸的名字行事,而是更名换姓了。 趁着她垂眼的功夫,姜姣丽就像是打量关在铁笼里的猎物般,缓步围着她绕了一圈,嘴上的话语却是和煦至极,甚至略带了几分委屈。 “……周娘子隐瞒身份,必有缘由,本宫若是兴起了详查,必能寻出蛛丝马迹,可本宫又岂会是那样多事的人?” “本宫只是伤心,伤心周娘子不肯认我,想当年在镖队中,若非周娘子施手襄救,本宫只怕早就被那老虔婆虐待死了,今日哪里还能有命站在你面前? 本宫想着如何偿报你都不能够呢,莫非还能害你不成?” 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听着实在诚恳至极,且也很有些道理。 虽说同样都是镖队中人。 可论身份,论权势,论手段…… 眼前的姜盼儿,与那个胡商欧伯特,压根就不是一个量级。 欧伯特一介胡商而已,与京中官眷,最多也就能扯上些布料上的联系,就算她抵死不认,也没什么。 胡商能力有限,就算认出她,察觉出什么蹊跷,手腕也扳不过荣国公府,翻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而姜姣丽不一样。 她现在是皇上的枕边人,宠冠后宫,按照现在的势头,哪日来个母凭子贵,登上皇后之位也并非不可能。 这样的人物,若当真动了心思详查,能有什么是查不到的? 不仅能查出她的真实身份。 甚至还有可能查出郑明存的隐疾,顺藤摸瓜查出辰哥儿的身世。 两害相权取其轻。 现在的情况是,宁愿暴露身份,也绝不能暴露那个隐藏在荣国公府那个最大的秘密。 且就算承认了又能如何呢? 姜姣丽又有什么理由会害她? 说到底她现在只是个从六品的诰命,而姜姣丽已经是整个祁朝唯二尊贵的女人。 二人根本没有利益牵扯。 她又对姜姣丽曾有过恩情。 这位丽妃娘娘压根就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动机,会加害于她。 所以徐温云心中权衡再三,终究还是松了口。 甚至有些后悔,为何没有一开始就相认,免得引她生出万千疑心。 “……其实当年臣妇也就是举手之劳,倒让丽妃娘娘记挂了这么多年。” 徐温云先是认下了周芸的身份,又顺着她的话,略微提了提当年的恩情,最后才温声解释。 “臣妇不是故意不想与娘娘相认。” “只是当年臣妇化作周芸行事时,惹出过些风流债,后得幸嫁了个温润郎君,又生了大胖小子,正是夫妻和美,圆满顺遂的时候。 为免让夫家知晓我的那些腌臢事儿,很早以前就更名换姓,与过往切割了。”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 姜姣丽当下也就信了。 周芸现下口中的风流债,指不定就是当年与皇上有过的那段情。 也是。 想当年她对陆客卿是何等的死缠烂打,穷追不舍……众人都看在眼里的,那有伤妇德,放荡不羁的疯魔样,若是传了出去,她还如何能得嫁高门?如何能穿上这身诰命夫人的衣裳? 自然是要藏着,捂着的。 她与皇上当年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又为什么闹掰了的。 她究竟又使了些什么手段,隐瞒身份,躲过了皇上的天罗地网。 …… 这些对姜姣丽来说,实在是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对于周芸的说辞是是真是假,她也混不在意。 只在这番话中。 敏锐提取到了个关键信息。 “……你竟是生儿育女过的人了? 你若不说,本宫竟丝毫都看不出来。” 徐温云笑笑,面上显露出几分腆然,通身都散发出些母亲的光辉。 “是呢,那孩子顽皮,自襁褓中起就可捣蛋了…… 有了这个孩子,臣妇便觉得万事都知足了,现只想安守后宅,好好过些安稳日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 呵。 这周芸,竟当真已是个生产过的妇人了? 那没事儿了。 那她绝不会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 若她至今未婚,或许还会让姜姣丽心生几分忌惮,可现在时过境迁,她都与别的男人情深缱绻过,连孩子都生了……皇上又岂会再回过头去要她?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皇上之所以对周芸念念不忘,就是因为她死了,再也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她才得以变成他心中的白月光和朱砂痣。 可是她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还给别的男人生了孩子。 皇上如果知晓了,还会那样情深难以自抑么?指不定盛怒之下,受不了她的欺瞒,恨不得再让她真正死一次。 姜姣丽方才在舆架上还如临大敌。 现在脑中紧绷的弦,却彻底松了下来。 她听周芸温声说这那些有关孩子的事情,那些招猫逗狗的日常……她含笑应答着,眼底的讥诮却越来越甚。 直到过了几盏茶的功夫,话说得差不多,姜姣丽才亲自将人送出了殿门,真真是副阔别重逢的激动样子,直到分别,还依依不舍握着她的手。 “宫中苦寂,难得遇上个知心人。 周娘子今后如若得空,必要多来成华宫陪本宫说说话。” 可只待人走远了……姜姣丽的笑脸慢慢僵落了下来,眸光一沉,闪着阴暗无比的危险光芒。 “传本宫的令,今后无论是祭祀典礼,还是春蚕祈福……宫中大大小小需要诰命夫人参加的场合,都务必将此人剔除出去。 切记,莫要让她出现在皇上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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