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战事正酣之际,他随着皇上入西北往返奔走军营,连夜处理政事,胡子拉碴的,连洗脸都顾不上,只能草草一抹。 可今儿一早,却沐浴焚香,剃须束发,修整仪容……哪怕是登基称帝的那一日,也未见皇上这般精心装扮过。 内官们依令,捧来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龙袍,另还有些用以装饰的玉佩,发冠,玉带,香囊……一字排开,这些珠光宝气,华贵无比之物,瞬间将整个养心殿点亮。 庄兴站在一旁,只见皇上却也没个笑脸,眸光在那些物件上转了转,忽又沉声问了他句。 “朕今日,着哪件好?” 不是? 今儿个不过就是普通的一天,又没有祭礼,也没有参拜的……这到底是为得哪一桩。 庄兴心里一阵奇怪,却不妨碍他狗腿子上前,垂首哈腰,带着十成十的真心道。 “依奴才看,皇上剑眉凤目,丰神俊朗,无论穿哪件都是好的,无论穿哪件走出去,让这世上的任何女娘见了,都会一见倾心,倾慕不已。” 谁知这马屁却好似拍错了。 皇上听了并没有高兴,反而脸上神情更加阴郁,沉下眉头,冷声怒道了句。 “都给朕撤下去! 取最常穿的那件来。” 满屋的宫人们,都吓得肝胆一颤,连带着端在手中的置盘都抖了三抖,庄兴也吓得面色白了白,忙挥着手,将那些宫人催赶了出去。 过了几柱香的功夫。 又听得皇上不耐烦问了句, “离巳时三刻还有多久?” 巳时三刻。 是皇上见面那几个诰命夫人的时辰,除了紧要政事,以往可从未见主子问过时辰。 庄兴咂摸出主子或在里头有在意之人,立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答话。 “万岁爷,离巳时三刻还早。 约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待会儿要面圣的夫人们,现估摸着还正在梳妆。” 。 李秉稹心烦意乱,抬手扯了扯略勒脖的衣领……该死!今天这时间,怎么就分外难熬呢? * * * 今日恰好是休沐。 辰哥儿虽还只是小小年纪,可自从得知舅舅高中了状元,昨儿个又由徐温珍陪同着,在仙客汇的高楼雅间中,望见徐绍骑马游花街那盛大的场景后,竟就当真开始静下心来,耐着性子安静写字了。 郑明存正在院子里练剑。 以往没有对比,徐温云便以为他的功夫或很厉害,可自从见过陆煜晨起练武的场面后,便知他那些不过都是些花架子。 就连观赏性,都要更略逊一筹。 因着今日要入宫面圣,徐温云又照例起了个大早梳妆,待一切准备完毕,郑明存抱着辰哥儿,将她送到门口。 “今儿我难得休沐,你在宫中估摸着也待不了多久,待会儿时间差不多,我就去宫门口接你。 在车架上备身寻常的衣裙,你出了宫就换上,咱一家三口去仙客汇吃螃蟹宴。” 郑明存经常忙得脚不离地,更莫说能抽时间与母子二人出门游玩了,所以在辰哥儿眼里,倒很难得,兴奋地笑着抚掌。 “娘亲喜欢吃蟹黄。 待会儿我把蟹黄全都留给娘亲。” 徐温云冲着孩子笑说了两句,却只对郑明存微点了点头,然后就弯身上了轿辇。 所以说。 郑明存是绝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巩固爱妻人设的时机。 妻子奉召入宫,丈夫贴心候在外头接人,这让那些往来宫中办事的大臣们见了,传出去又是一段佳话。 其实皇宫等级森严,规矩又多。 所以徐温云打心底里,是不乐意入宫的,可一想到能因此避开郑明存,便又觉得好像这入宫,没有那么难捱了。 可心里又不由觉得有几分奇怪。 其实也就是昨日在慈宁宫陪着太后娘娘说了几句话,何至于就能让皇上亲自封赏呢?……或许皇上也是为着博个孝顺的名声吧。 原想着不必面圣。 谁知能躲过昨日,却躲不过今日。 当今皇上手段雷霆万钧,太上皇过世没半年,就让前太子李承继阖府陪了葬,通家老小三百四十余人,一个也没落下,就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未曾放过。 那样手段狠辣的人,也不知生了副何等罗刹模样。 徐温云对此实在是有些紧张,可又想着,既说明了是要入宫封赏,那只要规规矩矩的,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与昨日入宫的流程并没有什么两样。很快,其余的夫人们也都到了,彼此见礼寒暄一番,还是按照昨日的队伍,缓缓朝养心殿行去。 她们被带到间偏殿外,随着内官进去禀报了声……徐温云屏气凝神,跟在前头的命妇后头,轻步踏入殿中,按照前三后四排列好,对着身前那个穿着明皇龙袍的男人,行跪拜大礼。 “臣妇叩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众人入殿的瞬间。 李秉稹一抬眼,就认出了她。 或许是难以面对真相,又或许是担心期望会破碎……所以从捡到那块玉玦到现在,他一直按捺着。 按捺着没有直接杀去荣国公府。 按捺着不让龙鳞影卫去确认她的身份。 按捺着没有在命妇们入宫门时,率先去城墙上蹲守…… 终于等到了相见这一刻。 是她,周芸。 这该死的女人,果然还活着! 本就旖丽的容貌,在四年完全张开,像极了朵盛放到极致的灼灼芍药。 她更美了。 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 周身都绽放着耀眼光芒,清艳绝伦,踏进来的瞬间,世间万物都化为黑白,唯她是彩色鲜亮的。 比起以往的灵动娇俏,气质更加温婉娴静,在那身诰命夫人翟重的服饰下,显得更加端庄。 现正规规矩矩垂着眼,不敢直视天颜。 “……这些都是皇上犒赏给各位夫人的,还望诸位作为外命妇之表率,今后内持孝行之心,劝民行善之举。” 庄兴先是例行嘉奖封赏,而后在李秉稹的示意下,尖细着嗓子道了句。 “其他命妇可率先退去。 工部侍郎郑明存当差得力,皇上另有封赏,他的夫人暂且留下。” 这原是好事,可徐温云用余光瞥见身周的命妇们缓缓起身,如潮水退出殿门,只剩自己独自个儿时,心中油然生出一阵紧张。 而且格外迥异的是。 四周的宫人亦随后离去,耳旁传来殿门关闭的吱呀声,殿内好像只剩下跪在地上的她,以及端坐在主位的皇上。 这愈发让徐温云觉得莫名与愕然。 该不会是郑明存在任上出了什么乱子,所以皇上要扣押家眷吧? “……跪近些。” 倏忽。 由上首位传来清冷沉澈的声音,吓得徐温云整个人都微微抖颤了下。 她压根就不敢抬眼,余光只能撇见那半角金黄灿灿的名贵龙袍,她闻言后不敢耽误,立即由殿角处,俯身跪爬到了偏殿的正中央处。 谁知皇上还不满意,甚至略微有些不耐烦。 “跪到朕身前来。 ……有物件给你。” “是。” 徐温云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由地上站起身来,而后轻然乖顺,跪在皇上近在咫尺的位置。 眼前就是黄金灿灿的鞋靴,上头镶嵌了颗圆润耀眼的东珠,用金线围着靴面绘制了圈祥云花纹…… 只是那祥云花纹,瞧着实在有些眼熟。 这个念头在脑中突冒了冒。 又想起皇上说有物件要赏赐给她,于是暗吞了口唾沫,将双掌缓缓高举过头顶。 掌中果然落入一物。 徐温云原还松了口气,正预备着要谢恩……结果待定睛看清楚手中的东西,瞬间浑身都僵住了。 竟是那块随身携带多年,昨日掉落在宫中,失而复得的玉玦! 于此同时。 万人之上,端坐云尖的那位皇主,倏忽倾身上前,抓住她白皙胜雪的纤细皓腕,将她单薄的身姿都拽得立起半身来,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了句…… “朕如今应当怎么称呼你。 是周芸,还是……郑夫人?” 手中这块玉珏。 鞋靴上的祥云花纹。 这落入耳中,愈发觉得熟悉的声音…… 终于使得徐温云意识到了什么,她心脏漏跳几拍,顿然抬眼朝上望去…… 竟看见了那张原以为此生再也不得见的脸! 怎么会? 眼前之人怎么会是陆煜? 陆煜怎么可能会是当今天子?! 那张多年来只存在梦中,依稀在辰哥儿身上窥出几分影子,曾经无比熟悉的英武面庞……现竟赫然就在眼前。 由天而降了道巨雷,直直砸落在徐温云身上,她脸色唰得一下惨白,眸光震动,满面骇然,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任何人提及周芸这重身份,她合该都是抵死不认的,可眼前之人是陆煜!是这世上最熟悉她,赤**裸相见过无数次,清晰知道她身上每个特征与构造的陆煜!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半块银元都拿不出来,日日只能嚼饼,鞋靴破了都要继续搓着脚穿的江湖莽汉。 如今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威势擎天,瞬间让半数朝中官员都身死灭绝的九五至尊呢? 徐温云大脑有片刻顿停,眼前不断闪烁着金星,甚至感觉天地乾坤都在倒旋。 人在过于惊惧中,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她若现在还负隅顽抗,无疑是作茧自缚。 她内心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将手腕由他指尖轻挣出来,又后退着跪了几步,喉咙冒火,干涩难言,异常艰难,由牙缝中挤出来句。 “……臣妇徐温云,见过皇上。” 声音与以往一模一样。 指尖触碰是有实感的。 是了,是她无疑。 李秉稹将她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浓墨般的凤眸,眼底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今日见了你,朕也同样意外非常。 朕原以为你死了,谁知你竟就死在了京城,死在朕眼皮子底下,死去了给别人做妻…… 周芸,你真是好能耐,好本事啊。” 他每说一句,徐温云都觉得心头被巨锤捶打一下,心胆俱裂,胃部也开始痉**挛,通身好似都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 身前抛来张奏本,纸页翻腾展开。 正是当初她入镖队时,用来掩盖身份,名为周芸的籍户单据,上头用朱笔小恺赫然写着四个字——溺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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