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影卫的声音,响彻在高阔宽敞的殿中。 “……郑明存入京赴任约莫两月,就重娶了续弦,因着忙于公事,后又遇上先皇丧期,再加上徐娘子家世微末,便一直没有摆设喜宴。 因着这点,郑明存对续弦夫人愧疚颇多,无比疼惜,对外放话此生不纳二美。” 李秉稹只略略看过几眼证词,就将其撂下,伸出指尖轻捏着鼻间。 他心中的动荡,其实一点也不比徐温云少,此时正心神不宁,将眸光定落在案桌一旁,碎裂成两瓣的玉玦。 “据说徐娘子入门之后,颇为骄奢,几乎是每隔上一月半月,就要大肆采购番成衣珠宝,出手格外阔绰。 后来,更是逼着郑明存将娘家的弟妹也收拢来京城,引得那荣国公夫人怨声载道,二人夫妻感情倒很是不错,后宅没有妾室,每月总会同房七八次。” “……只是,这毕竟只属私事,并非要案,卑职也只能派人旁敲侧击探听,无法拿出刑狱审讯的手段,去对众人重刑拷打,所以或会有失偏颇。” 不是有失偏颇。 而是荒谬至极。 徐温玉怎么可能在离开镖队两个月后,就寻到郑明存这么个金龟婿,还能立马顺遂嫁进了荣国公府? 再说了。 徐温云的父亲不过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官,又不是手眼通了天,哪里能将手伸到户部,糊弄得了当年特意赶往京城的龙鳞影卫? 这些证据看着合理,实则漏洞颇多,就像是有人事后刻意打点过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秉稹确有些想不通。 也是在想不透。 不过他现在在意的不是以前。 而是以后。 李秉稹甚至都不着急去探寻她究竟在隐瞒些什么,毕竟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如何,到最后都会被他挖出来。 只是时隔四年,二人方才重逢,她现在俨然还没能从他是皇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如若逼迫得太紧,引得她再次生出赴死之心,那便是得不偿失。 跪在地上的龙鳞影卫,见他久不做声,颤着喉结,既忠又惧,哑声问道, “陛下,可还要再查下去?” 李秉稹回过神。 快速将扳指转转,挑着眼尾看他。 “朕素来都不是耐心之人。 三年前周芸户籍之事,你未能查出已是失职,朕便想着再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李秉稹指节敲敲那堆废纸。 “哪知查来查去,一丝进展也无。 办事不当应如何惩戒,你理应清楚,朕便不亲自动手了。” 那龙鳞影卫眸底黯淡,心知已是在劫难逃,是深吸口气,沉声道了句,“陛下对卑职恩德,卑职来生再报。” 说罢,便退了出去。 * * 永安街。 荣国公府,涛竹院。 辰哥儿上隔壁院去了。 徐温云沐浴过后,便在正房沉睡。 郑明存不想传膳,觉着晨时的糯饼味道尚可,能先垫巴几口,眼见处理贡品的奴仆们还未回来,便难得亲自去了涛竹院中的小厨房。 里头只留守了个厨娘,原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见了郑明存,惊得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用手在围裙上搓抹了两下,殷勤地迎上前去。 “后厨腌臢之地。 主君怎得亲自来了?” 郑明存跨入后厨,一眼就瞧见灶台防蝇蚊罩下的那碟子糯饼,便也犯不上与那仆妇说话,只上前端了碟子,转身就走…… 却在桌上望见张黄澄澄的油纸。 他打眼瞧着有些眼熟,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不由张嘴问了句 “这东西哪儿来的?” “这是如意坊用来装糕点的油纸。 主君明鉴,不是小的嘴馋偷吃,实则是昨儿个不知谁送了夫人份如意坊的栗子糕,许是送的人不得心,夫人瞧着糕点碍眼烦闷得很,便一气儿都赏给了院中的奴婢们,否则小的哪儿有命能吃到这么好的糕点……” 那仆妇笑着躬身做答,只顾着解释,却浑然没有望见郑明存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眼眸漆黑,晦暗如深海, “……还有多少人吃过这栗子糕?” 那仆妇不知为何他会这么问,一时间有些莫名,却也只掰着手指头道, “小厨房的,院中打扫的,还有夫人房中贴身伺候的个女使……都吃了呢。” 郑明存立即唤来管家。 “去,将这些人都拖出去打板子,打到他们将腹中的栗子糕吐出来为止。 不必留用府中,发卖出去也好,赶去农庄也罢,今后莫在爷身前碍眼。” 正要转身离开,脚下的步子顿了顿,又冷声吩咐了句, “悄默声儿把事办了,莫扰了夫人休息。” “是。” 郑明存说服自己不要生气。 重要的是过程。那小袋栗子糕,在他四处殷勤托人,打着给自家妻子解馋的幌子,采买回家的那个瞬间,其实就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至于那袋栗子糕,徐温云喜欢不喜欢,有没有吃,最后又赏赐给了谁,落入哪个嘴里,其实是无甚所谓的。 想是这么想,却不妨碍指尖蓄力,已将那碟子糯饼,全都攥紧成了一团,黏腻糊茬的触感传来…… 过了许久,郑明存才轻舒了口气,取出块巾帕,将指尖擦拭干净。 * * * 临华宫。 姜姣丽自入宫以后,无论是在太后的慈宁宫,还是皇上的养心殿,甚至那两个义女,阂宫宫人面前……都是面面俱到,从未敢松懈过一日。 图的就是个滴水穿石。 图的就是皇上能慢慢从心底接受她,有朝一日能承恩雨露,生下个孩子保余生太平富贵。 眼见皇上就要留宿,大功就要告成,谁知不仅屡屡扑了个空,还出现了徐温云这个变数…… 这实在让人恼火至极。 含桃很快就由养心殿处打探消息回来了。 “娘娘,皇上方才在养心殿偏殿中,召见了昨日那几个去慈宁宫的命妇,旁的也就罢了…… 偏偏单独将那郑夫人留下,说了好一会功夫的话。” 含桃顿了顿,又迅速抬眼看了姜姣丽的神色,而后吞了口唾沫,愈发小心翼翼道。 “……后又宣旨,道中秋节将至,挑了几个命妇,每日入宫两个时辰,按照钦天监的批的命数,分散在宫中各处扎备彩灯,为中秋夜宴那日燃灯祈福。 郑夫人又赫然在列。” 姜姣丽闻言,脸色微变,眼周骤紧,落在膝上的指尖亦攥成了拳。 她猜得果然没错,陛下之所以屡次放她鸽子,便就是因着徐温云的出现! 还寻了个借口,让徐温云每日入宫两个时辰? 陛下莫非是昏了头? 不知她已是朝臣之妻,不知她已有夫有儿,是个生养过的妇人么?他如此安排,究竟意欲何为? 姜姣丽只觉整个人都要气阙过去。 她气息不平喝了口茶水,这才勉力稳住心神,脑子快速转了圈,强撑着支起身子站起来。 “去备上盅红枣雪梨银耳羹,随本宫往养心殿走一趟。 ……陛下既已盘查出她的真实身份,那与其等着他来盘问,本宫还不如主动交代个清楚。” 养心殿外。 庄兴远远望见前方九龙戏珠影壁下,丽妃带着婢女款款而至,他立即上前殷勤问安,然后入养心殿通禀了声。 姜姣丽倒是常来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得被召见的次数却并不多,十次里头约莫只有个两次左右。 这次,李秉稹倒宣她进去了。 华丽且厚重的宫幔逶迤在地,金丝楠木的案桌后,年轻且英武的帝王难得没有埋首处理政事,而是负手站立在窗前。 气宇轩昂,沉稳清峻如山。 李秉稹指尖自顾旋转着那半阙残缺的玉珏,并未回身,也未曾看她一眼,就像堵冰冷坚硬的夯墙。 姜姣丽扯起嘴角笑笑,只一如以往般,先恭谨请了安,而后将手里那盅银耳羹,轻声放在案桌一角,原还想扯几句有的没的…… 谁知李秉稹丝毫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余地。 “丽妃,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依着你的聪明才智,应当能咂摸出那人在朕心中有些份量吧?”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姜姣丽虽看不见男人神情,可却由这寒冽的语气中,听出了丝若有似无的杀意,登时吓得脸色发白,心脏砰砰跳动。 “……皇上心中一直念着周娘子。 臣妾都明白。” 李秉稹旋转玉玦的指尖顿停,话语漫不经心,带着略微调侃,垂下的凤眸中,却暗含暴虐的戾气。 “那昨日既已认出她的身份,却为何不直接将人带到养心殿来? 怎得,防着朕与她相认?” 寥寥几句,直戳要点。 就像把凌厉大刀朝命门猛然砍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姜姣丽瞳孔震动,呼吸停滞,吓得再也站不住,脚底一软就匍在地上 ,战战兢兢,涩着嗓子急急辩白道,“臣妾不敢。” “并非臣妾刻意阻拦。 ……实则是郑夫人不肯!” “郑夫人虽认下了周娘子身份,可言语中只提她的丈夫与孩子,声声道着对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多么满意…… 甚至在臣妾提及当年镖队情谊,特意提起陛下用来遮掩身份的陆客卿时……” 听到此处。 陆煜难掩心中在意,腾然转过身来,将掌中的玉玦攥紧,硌得掌心生疼,“她如何说?” 姜姣丽颤栗一下。 小心翼翼掀起眸子,看了眼李秉稹的神情,而后迅速俯下身,将头埋得更低些,似是格外难以启齿道。 “她说…… 她说不过是萍水相逢,露水情缘,风吹就无,日晒便散罢了,什么穷酸莽汉,给她现在的夫君提鞋都不配。” 二人当年既然没有在一起,那必定是生过些波折,说过些痛彻心扉的狠话,姜姣丽不过只是心存了几分抹黑的心思,刻意揣测瞎编出来的罢了。 谁知却是歪打正着。 这番话确就是二人决裂之时,由她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李秉稹被踩中心中隐痛,顿时浑身上下都僵了僵。 “郑夫人既都这么说了,臣妾还能如何?她已经放下前尘往事,将陛下浑然忘却了啊! 臣妾何故还要去横插一脚,破坏她如今和谐美满的生活,破坏皇上好不容易已平复的心绪,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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