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严观和明宝清还要在靠近官署的几个坊里买小宅院,小宅院是严观出钱,他其实很有些积攒, 从前严九兴留下的钱财他都没有怎么动过, 吴叔拿了一些出去买田产、铺面,这几年下来也打理得井井有条,非但没少, 还略有增值。 除了王阿活成亲时, 严观给了一笔很丰厚的贺礼, 算是替他还了一笔置宅的欠账, 而明宝清买兰陵坊的宅院时,并没有花他几个钱,所以现银还算充裕。 严观和明宝清定亲, 吴叔再欢喜不过了, 只是对送上门的聘礼有些哭笑不得,攒着劲备了一份更大的送回去了。 严观有天夜里回家, 同吴叔提了自己是真要入赘明家的事,也是就说明家的族谱自明宝清这开始写, 严观这两个字得跟在明宝清后边。 吴叔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的, 他看自家小郎一表人才,什么都好, 怎么就要入赘了呢? 但严观真是一点都不勉强,甚至还是他主动提的,他说不是严这个姓不好,而是他身上的血脉不好。 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吴叔已经吃醉了,所以第二天他隐隐预约记起来的时候,还以为这段记忆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这话里潜藏的可能太多了,吴叔没有多想,只是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决定小郎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他替严观算了家里的现银,买大宅子不够,但一座小小宅院还是可以的,余钱再办婚礼的话,可能局促了一些,但乡上有些个铺面吴叔本来就有卖掉的打算,把这些东西都拾掇一下,齐齐整整交给明宝清,正好趁这个时候可以去办。 于是,吴叔生辰这日,明宝清和严观来陪他吃饭时,吴叔又催了催,问什么时候成亲? 严观答不上来,可明宝清却很自然地用筷尖剔着鱼骨,道:“明年四月廿五,日子很好。” 吴叔就看见严观脸上浮现出那个惊讶又动容的表情,跟着他小时候有一回闷在被子里干烧了一天,被吴叔挖出来喂了一杯清凉凉的梨子水时的那个表情一模一样。 ‘明小娘子是小郎的甘泉呢。’吴叔想着。 年年冬节狩礼前后那几日,严观都会忙得不见人踪。 明宝清的差事反而闲了下来,但也做不了闲人,她要去紫薇书苑和务本书苑上课。 今年的最后一堂课,明宝清带着务本书苑的小女娘们做了一只硕大的风筝,那风筝不是燕,不是蝶,而是由棱形和方形交错而成的,笼统由九个面组成的,每个面上的花纹都由小女娘们自己描画,而且每个面上都缀着许多哨口。 这个风筝太大,在寻常的地方飞不起来,李素带他们去大明宫附近的一块闲地放风筝,那里风很大,而且因为离大明宫近,所以不许寻常百姓太过靠近,也没有树木遮挡视线。 可李素没有想到明宝清那个风筝能放得那么高,她在明宝清带着学生们打地钉扎轱辘的时候就有种说不上的感觉,但她那时只担心明宝清的风筝太大,绳索太粗,会不会飞不起来,她实在低估了风的威力。 明宝清整理绳索,调整方向花了很久,但风筝飞起来只需要一股恰到好处的风,李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听到明宝清说:“放手,放手!” 那个巨大的风筝就飞了起来,那地上一圈圈堆盘如蛇的绳索飞快减少着,小女娘们完全不敢用手去拽,划伤事小,被带着飞起来了怎么办? ‘被带着飞起来?’ 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新奇比恐惧更多,小女娘们欢笑着,甚至尖叫着,风筝上的哨口发出一阵阵近似于狂风过狭道时的呜呜声。 “这哨口的声音放大了怎么有些像禁苑里收鹰隼的哨声?”明宝清收起了笑容皱了皱眉,转首问李素,“先生,我不会把鹰隼给招过来吧。” 李素故意吓她,道:“今年狩礼简单,只在禁苑后的龙首原上,离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 眼见明宝清真有些紧张了,李素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抬头看着那只高高飞起的风筝,又瞧了眼地上的绳索,发现绳索已经到头了,被风力拉扯着,绷得直直的。 “这绳子是你从匠房带来的?”李素问。 “这绳索是军用的,我从军器坊要来的,探深谷、峭壁时吊人用的,不过少绞了两股,我怕太重飞不起来。”明宝清道。 明宝清和李素说话时候,学生们都仰脸看着那只风筝,也有人如明宝锦和小莲般带来了自己做的小风筝,她们就在边上一只只放起了自己的小风筝,像星星围着月亮。 岑贞秀今天是硬要从家里出来的,岑贞善自从那日从袁府出来后,先是称病了几日,在陈县令与周束香传出定亲的消息后,就彻底不去务本书苑了。 而岑贞秀还要去,不但是制物课,她还主课、算术课都去上了,尽管非常吃力,座位永远在旁听席上,院内分发的书册她只能自己花银子买,或者找同学抄录,但不管怎么说,岑贞秀都去得越来越勤快了。 家里的马车被王氏、岑贞善占着,她就自己坐轿子去。 岑贞善对这事很不解,她觉得上课实在没什么意思,也没有任何的好处,但岑贞秀和她的看法却是越来越不同了,她还陆陆续续做了好几个风筝,一眼看过去,一个比一个板正。 岑贞善是再也不想看见风筝这东西了,有一日岑贞秀在院里放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只风筝时,被岑贞善阳怪气了几句。 岑贞秀回了句,“我觉得明姐姐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好。” 岑贞善几乎就疯掉了,拿着剪子过来就把风筝线给绞断了,争抢时岑贞秀的手指还被绞了一下,少了一小块肉。 岑贞秀受了伤,风筝还飞走了,找也找不回来,这事儿闹到王氏跟前去,结果挨骂的还是岑贞秀。 所以眼下的岑贞秀没有风筝可以放,她偷眼去看明宝清,看着她被臂鞲束紧的小臂,被风扬起的蓝衫墨裙,看她乌黑发髻上斜簪着的一对银钗。 她的视线落在明宝清面上时,对上了明宝清漫不经心撇过来的一眼,岑贞秀做贼一样避开了,只听见明宝锦欢欢喜喜的声音响起,“姐姐,你看我的风筝!” 明宝清笑着对明宝锦点了点头,垂眼看向地上绕空了的轱辘,只忽然,绷紧的绳索一下软掉了,淌在明宝清脚边。 明宝清想过会断,只是真断了,脑子也一阵发懵,喃喃道:“贪心了,绳子放得太长了,风力拉扯太大,唉,风力这东西没办法算出来。” 李素眼见那个风筝往大明宫的方向飘去,连忙对身边的仆从道:“去,去说一声,说是我们书苑的课业,叫他们拿回来,别毁了。” 传话的女官一路从大明宫外追着那只风筝走,但那只风筝飞 了很远,甚至飞出了大明宫,往东内苑的方向,东内苑里除了离宫别馆和球场以供圣人打球行猎之外,再有的就是六尚宫的官署,这间官署是太极宫中六尚宫的分部。 女官改骑了马儿也没能追上那只硕大的风筝,幸好那风筝做得很漂亮吉祥,越落越低的时候,依稀能看明白这是个大风筝,虽然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哨声,但的确是风筝,而不是什么从天上掉下来的凶禽。 可内苑毕竟是内苑,不能容许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掉进来,而且那风筝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往龙首原上去,所以等传话的女官追过来的时候,大风筝已经被内苑的护卫们射得破破烂烂,凄凄惨惨掉在地上。 “务本书苑的课业?这么大个风筝怎么叫她们放起来的?怎么还有声音呢?”崔四是眼见着风筝落下来的,正是满腹狐疑的时候。 “说是课上先生说起楚汉时萧何用牛皮做了个能发声的风筝,发出声音似楚曲,以此乱了楚军军心而得胜的故事。学生有疑,不知这风筝该如何做,明先生就带他们做了一个来验证。” “明先生?明大娘子吗?”崔四见女官颔首,笑道:“这风筝声音也不似楚曲啊,更似鬼鸮。不过,做得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女官近看了那风筝,因湿烂而更显出原本的精细了,她叹了口气,对崔四道:“李先生吩咐我拿回去呢。” 闻言,崔四的脸色也尴尬起来,她在宫中有些时日了,知道李先生、温先生这两人虽没有任何的官位,但却丝毫怠慢不得,因为她们是圣人的好友。 只这时,天边飞来七八只鹰隼,有一只脚上甚至还抓着一只兔子,它们远远盘旋了几周,就又飞走了。 “天!狩礼所用的鹰隼怎么飞回来了?仪仗回来了?不可能啊!” 司闱司的几个女官连忙去东内苑门外察看情况,崔四迟疑地跟着走了几步,又转身看着那只风筝,心道,‘鬼鸮叫,鹰隼哨,怎么弄出这么个声音来?’ 学生们在大明宫外的闲地上放着风筝,虽然等了很久,但因为和同窗在一处说说笑笑的,也不觉得烦闷。 “什么?被护卫射落了?”李素道:“掉下来时没有伤到人吧?” “没有。”女官说罢,明宝清走上前来,问:“主骨架还好吗?若是骨架俱全的话,修补也不麻烦的。” “下官还未细看,但毕竟是在内苑动了箭,所以这事需要录下呈报,等上面核过之后,这风筝若能拿得回来,我立即遣人送回务本书苑。”女官有些紧张地看向李素。 李素也不为难她,转首对明宝清叹道:“早知听你的,去曲江池放就算了。” “您说的也在理,这时节曲江池景色虽美,但毕竟在外城,而且风大的那几处地方都冷僻阴寒,学生太多只怕有个疏漏,看顾不过来。”明宝清笑了笑道:“是我没估量对,绳索放得太长了才会断。” 李素笑道:“咱们也别争相揽错处了,这风筝我看着很有意思,军中有不少术士可以掐算风向,届时用这风筝如神兵天降,也未可知。这风筝的尺寸、用料、扎法你可有记录?” 明宝清扶着李素上了马车,侧眸瞧着明宝锦和小莲也上了马车,于是宽下心来,道:“只有一些草稿,先生要的话,我理成一份给您就是了。”
第182章 小鹰奴 今岁的狩礼虽然简单, 但还是出了一点岔子。 几位郡主、县主的鹰隼半道突然飞离了猎场,过了好一阵子又飞了回来。 萧奇兰的那只灰鹰悬在半空看着它们飞走,似乎也犹豫了一下, 但还是在萧奇兰的哨声中稳稳降落在她的臂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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