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不敢看齐珩,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 “对了,这个,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以何种身份再戴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江锦书褪下了手上的银镯,欲递给齐珩。 齐珩并没有接,他道:“我既已给你,断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是他唯一的主,如何处置,都依你,若是不喜欢,弃了也罢。” 他说的是镯子,也是人。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江锦书默然。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将镯子隐匿在衣袖之下。 他不禁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身子,紧紧抱着她,江锦书只觉有些不妥,她挣扎几下,然齐珩却抚上她的背脊,他恳求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求你了。” 她不再动,让他静静地抱她。 他忍住泪,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果断地转身离去。 那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江锦书的眼前,她有些恍惚。 孤月悄悄爬上枝头,月光映在素白色的缎子上,透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殿内灯火已灭,乌沉沉的。 殿门被悄然推开,素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床榻。 江锦书未睡,但她也未睁眼。 她知道是谁。 齐珩坐在榻沿,借着那为数不多的月光,他看着她的容颜。 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她没睡。 他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带着无尽的眷念。 两个人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心轻吻。 他祈盼这一夜再漫长些,这样他还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日光悄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乌云出了来,砖面上的雪渐渐归于一滩冷水,窗外有内臣来来往往的身影,他知道,他该离开这里了。 他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她手心处的那灼热消失,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直起身,望着门扉,久久未回神。 齐珩站在城墙上,远望城墙下的车轮辘辘,石阶下,有白梅花簌簌飘落,雪后初晴,日光从薄云透出来,沾了几分寒意。 城楼的檐角上有积雪未化。 那牛车已然驶远。 他失神地抬首望向空中,云雾蒙蒙,有细碎的,微小的,从空而降。 他的眉上落了雪。 他转身。 飘雪中,唯他一人独回的身影。 景明八年,帝下诏谕天下,皇后江氏崩。 辍朝七日,举国素缟。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1】 潭水清澈,有红掌轻轻拨水掀起微微涟漪,白云悠悠,高阁下,有老媪与孩童坐在石阶下咬着酥饼,老媪昂首望着,看着那拔地而起的高阁,她轻轻一笑讲着昔日旧事,所谓旧事不过是仙人驾鹤离去,徒留高阁之事。 高阁重修,是嘉事,为四年前新任江宁郡刺史谢晏亲自督办而成。 日光下,杨柳簌簌,湖边水榭内,女子坐在那里,为一粗布老媪问诊,而后她提笔写下药方,递给那粗布老媪,老媪连连道谢,笑笑道:“姑娘,这诊银...” 江锦书笑了笑,道:“大娘,我看诊不要钱的。” 那老媪连连点头称谢,拿着药方笑着离开。 江锦书将东西收进药箱,她随意望着亭外,瞧那远处的高阁,记得她刚来时,江宁官府重修高楼,如今阁楼修好。 巍峨耸立已四载。 她淡笑,正欲移开眼时,恰好瞧见那一素白色身影。 是故人。 齐珩见她回首,有些手足无措。 他勉强笑着解释道:“我来江宁巡视,却不料你在这儿。” 江锦书微笑,点了点头,淡然道:“若是不介意,来寒舍坐坐?” 齐珩笑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齐珩跟着江锦书走到一处小院落,院落旁有绿水缭绕,荡漾着无限春意。 如今真踏足此地,反倒生了几分近乡情怯来。 齐珩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似是想从其中瞧出江锦书在这儿度过的日子是否安好。 他注目于角落处的竹篮中,他看着那藕荷色软缎上的绣花。 他记得,江锦书在出宫前,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 江锦书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道:“没事做些绣活儿,可以换一些钱。” 齐珩听了这话,心头有些酸涩。 江锦书换了话头,她道:“桌上有橘子,还是很甜的,你尝尝。”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起了一个橘子,他低着头,一边剥一边道:“你现在在给人看诊吗?” 江锦书应了声,而后道:“有时候也会去亭子里给孩子们讲书。” 院门被推开,齐珩侧首看去,只见一小女孩穿着浅色的襦裙,快步跑来,她头上挽着小髻,然而不知是方才于何处玩闹了一番,她的头髻有些乱糟糟的。 她朝着草屋跑来,抱住江锦书的小腿,轻轻笑道:“阿娘。” 江锦书朝她温和一笑,俯下身,用袖子帮她拭去脸庞上的灰尘。 齐珩瞧着那稚童,身子一僵。 那小姑娘越过江锦书的身子,好奇地打量着齐珩,她舔了舔唇,朝江锦书笑道:“阿娘,这位公子是客人吗?” “他长得好好看,像,我昨日温过的书上所说。” 那小姑娘拭了拭额角,道:“夫玉润泽而有光!” 【2】 齐媞笑了笑。 江锦书嗔道:“阿媞,不许无礼。” 齐媞知错似地点了点头,而后道:“那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齐珩闻言看向江锦书,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双目中透出的希冀。 江锦书垂眸思索片刻,而后道:“他是阿娘的兄长,你,该唤他舅舅的。” 齐珩眼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似在拼命说服自己,他重复数次:“对,是舅舅,是舅舅……” 齐媞点了点头,而后朝着齐珩行礼道:“阿舅安好。” 齐珩不由自主地上前,俯下身,他爱怜地揉了揉齐媞的头。 齐媞看着齐珩,而后转身对江锦书道:“阿娘,我头发乱了。” 齐珩看向江锦书,江锦书正欲开口,适逢院外有老媪叩门,江锦书笑笑道:“阿娘有一些事,你自己挽发好吗?” 齐珩看着她的侧脸,轻声恳求道:“我可以为她挽发吗?” 齐媞笑着扯着齐珩的袖子,而后期盼地望向江锦书,只见江锦书轻轻颔首。 齐媞拽着他直往铜镜前走去。 齐媞乖顺地坐在月牙杌子上,齐珩站在她的身后,手有些颤抖,他拆下她原本乱糟糟的发髻,用发梳慢慢理顺,他将齐媞的发丝拢在他的掌心。 他没由得一笑。 曾经他便是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为阿媞挽发。 如今,也算得偿。 他垂眸看着铜镜中的小姑娘。 那是他和锦书的骨血。 也是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孩子。 他有些遗憾,错过了她生命中的那四年。 待江锦书提着那一篮鸡蛋进来时,齐珩已然为齐媞挽好了头发。 江锦书笑了笑:“方才邻家的大娘给我和阿媞送了一篮鸡蛋来。” 齐珩点了点头,而后抚了抚齐媞的额头,他对江锦书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锦书颔首道:“路上小心。” 齐珩应了一声。 他走到门槛前,倏然转身,走到江锦书的跟前,握着她的双臂。 江锦书以为他会抱她,然他或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合适,是以他只是握住了她的双臂,半抱似地在她耳边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转身离去。 就像,长安离别那夜,他离开的身影一样。 她久久未回神,直到齐媞惊讶道:“阿娘,阿舅为什么不吃橘子呢?” 江锦书转过身,看着桌上放着两个已然剥好的橘子。 她蓦然落了泪,她稍稍哽咽着:“因为,那橘子不是他给自己剥的。” “那,阿舅是给谁剥的呢? 江锦书没有答话。 因为那两个橘子他是为谁剥的,她清楚。 她垂眸看着齐媞,揉了揉齐媞的头,瞧见她腰上系着的横玉,她轻声道:“这是?” “这是阿舅悄悄塞给我的。” 齐珩为齐媞挽发时,他看着那铜镜,问道:“阿媞,你知道你的阿耶在哪吗?” 齐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知道,阿娘说过,阿耶在远处爱着我们。” 齐珩双目微红,他继续问道:“他不来见你们,你怨他吗?” 齐媞摇了摇头,旦旦道:“不怨,因为阿娘说过,阿耶是爱我们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齐珩摘下了腰间的横玉,佩在齐媞的腰间:“以后阿舅不在你和阿娘的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和你阿娘。” 齐媞点了点头,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横玉,笑了笑:“多谢阿舅,但阿娘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受了阿舅的礼,也该还阿舅礼。” “这是阿娘给我做的麻团糖。” 随后她小手从荷包中抓了数个,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哽咽地笑笑:“好,那阿舅谢过小阿媞。” 江锦书握着那块横玉,齐媞不明所以地问道:“阿娘,为何阿舅给我挽发时,突然落泪了呢?” 江锦书稍稍掀开自己的衣袖,那银镯在日光映射下。 光彩依旧。 然齐珩却未看到。 她倏然含泪笑道:“因为,阿舅喜欢小阿媞啊。”
第107章 梅萼凝粉 长安明宫的琉璃瓦上落了一层金黄色的光, 有成排的大雁飞来,时而越过檐角下的风铎,时而低俯飞过砖瓦。 景明十五年, 即齐珩巡视江宁后的第三年, 各地官吏上奏本岁所辖之地的人口与税收。 齐珩见之大喜, 适逢新岁, 故于含元殿大宴, 外邦来朝献礼。 时人云:“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1】 中书令崔知温上劄请今上改元。 次日,帝明旨至中书门下,改年号“启元。” 史称启元元年。 启元元年仲春,帝以汾阳郡王齐子仪为皇太弟。 齐子仪三辞其位,帝亲幸宅邸, 数个时辰的交谈, 齐子仪最终受诏,承“储副”之名,内外呼之“殿下。” 紫宸殿内, 齐珩站在窗前,远望柳枝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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