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书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道:“你们不懂。” 齐范摇首叹气,随后出了殿,江锦书起了身,只听崔知温在她身后道:“皇后殿下今日让臣,刮目相看。” “中书令,很快意吧?” “臣不敢。” 江锦书回以淡笑。 窗外,流云漫卷。 高季守在紫宸殿外,见江锦书往这边来,高季双唇翕动,终究还是将那些刻薄的话咽进腹中,江锦书轻声道:“我,能进去吗?” “殿下,陛下此时,怕是想一个人静静。” “高翁,我...”江锦书欲言又止。 高季闭了闭眼,道:“陛下在气头上,殿下进去时,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叩开门扉。 齐珩站在书案后,大笔挥舞,在黄纸上涂抹着什么。 江锦书上前一步,看到他的字,心头一颤:“罪己诏。” “现下没有天灾,你却写这个。”江锦书抓着那黄纸。 齐珩为了她,连罪己诏这种东西都要写。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齐珩没有回答她,反而泣血般地问道:“为什么,背着我去宣政殿?” “廷议时说过的,我有罪。” “锦书。”齐珩声音加重。 “你没有罪,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的罪过𝔀.𝓵加在你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者,自是再无称冤的道理。”江锦书垂眸道。 “既得利者?”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难道我嫁给你,享受天下的奉养,这些,不是因为阿娘的权势吗?” “我承了益,那么损,自然也该共担。” “这是我该受的,否则,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公平。” “臣子们的奏请,不是诟谇谣诼之词,而是我本该承担的罪名。” “请陛下,明察秋毫之末,治罪吧。”江锦书欲如在宣政殿般跪地。 然她的膝头猛然被齐珩的膝头一击,他握着江锦书的肩头,道:“别跪我。” “我说过我能护住你,你为何要这么固执呢?” “可你护住的前提是,新法的暂止。”江锦书道。 “你再等等我不成吗?”齐珩摇了摇头。 “明之,我可以等,但那些需要新法的人,等不了。” “你说过的,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我不想让你的话成为一句空诺。”江锦书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也不想你离开我。”齐珩的声音带了泣泪之意。 “我真的不想。”齐珩再次重复道,而后他不禁掩面落泪。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齐珩泣道。 她抚上齐珩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明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就像当初,你也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你的事是为他们做主,我的事是还他们个公平。” “这也是,我的道。” 她将那道罪己诏拿起,弃入火盆中,看着那黄纸渐渐归于灰烬。 她道:“送我走吧,我不该再留在你的身边继续安享富贵的,我该去赎罪的。” 江锦书被关进了紫宸殿内室,半步都不得出。 她知道,齐珩是不肯放她走的。 数日数夜,齐珩轻吹银匙中的汤羹,他递至江锦书的唇边,江锦书侧首。 齐珩落寞地笑笑,道:“与我赌气,也要有限度,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受不住的。” 江锦书的唇色很淡,面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惨白。 她不喝药,也不吃东西,如今没有气力,只能躺在榻上,根本起不得身。 江锦书声音有些无力,她道:“你什么时候能送我离开这里?” 齐珩恍若未听见她说的话般,他笑着提起旁事:“昨夜你睡着了,阿媞她闹得很,缠了我一夜,好不容易哄睡,真不知是随了谁了。” 江锦书阖上眼,再不去理他。 满目黄叶,逐渐为银装素裹所替代,大雪缓缓而至。 谢晏望着内室门,隐约能看见那女子坐于窗边,身躯挺拔,却显得极为阴郁。 他垂眸道:“她心思郁结。” “齐明之,你还要强留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不是强留。” 谢晏被气笑,道:“可那不是她的意愿,是否强留,你自己心里门清。” “我昨日给她搭过脉,心脉薄弱,再这样下去,加上她生产时的病根,恐明年这个时候就要不在了。” “齐明之,你当真舍得吗?” 齐珩蓦地心怯。 是啊,舍得吗? 齐珩不由得问着自己。 可正因舍不得,才迟迟不愿放手。 废后赐死的劄子摞得如小山般高,他视作未见。 如今,真的要做抉择了吗? 他悄然推开门,窗边的女子并未回首,他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良久,他猝然做了抉择: “水驿春回时,江宁的梅花开得很美,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
第106章 此去经年 江锦书蓦然回首, 她道:“你当真肯放我走?” 齐珩点了点头,他低着头忍住盈满双目的泪水,轻应一声:“你到了江宁, 能折一枝梅萼给我吗?” 言下之意, 你如今, 心里还有我吗? 江锦书沉吟良久, 她坐在案边, 注目于面前的越窑瓷壶, 她轻轻抬起那壶,径直将水注入茶碗中,她开口道: “一杯水,很澄澈,很干净。” 江锦书抬起笔, 将墨汁滴入那茶碗中, 霎时墨滴蔓延开,那水渐渐污浊,渐渐染成黑色。 “现在我加入了一滴墨汁, 不多,只一滴而已, 现在的水变得污浊,苦涩。变化不一定需要经历很多,有的时候一滴就够了, 但是它若想再如从前一样,那便需要很多, 也许岁月漫长会冲淡一切, 过往伤痛渐渐模糊,但那杯水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就像, 齐珩逼死了她的双亲。 她理解,她不会去怪他。 是因为道义在他那一边,她没有立场去责他。 然而,她也是人,也会有私情。 是以,她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们或许还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是现在,倒不如等待岁月将那些伤痕慢慢弥补,直到愈合得可以接受为止。” “或许那时,我也便折梅萼给你。” “我明白了。”齐珩有些释然。 “我能,带阿媞走吗?” 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坐在一旁,他衣袖之下,悄然攥住他膝头上的锦袍。 他缄口不语。 江锦书看着他,道:“天下的奉养是有代价的,阿媞,我不想她承担太多,身处庙堂之高,远不如江湖之远来得畅快。” 齐珩的位置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要为天下万民着想,尽管非他本意,他也还是会被迫放弃他的妻儿。 她不想,阿媞有一天被迫走上和亲的道路。 齐珩明晓她的言外之意,他蓦地落下一泪,那泪在他的素白袍上绽开,不甚显目,然江锦书看到了,齐珩声音稍沙哑:“好,我让人安排好你们的衣食住行。”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你若安排,那便也不算赎罪了。” “我想自己去试一试,这样才对那些无辜的人公平些。” 齐珩猝然抬头,道:“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人情、地缘,种种夹在在一起,她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过得好? 他不能让他与阿娘的旧事在她与阿媞的身上重演。 “可,别人也是那样苦过来的。” “从前有阿娘,如今是有你,以后,我想自己去走。” “只有尝过了那些苦楚,才能减轻我的罪业。” 齐珩攥着拳,阖上眼,应了一句:“好。” “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走?” 江锦书抬首望着窗外,想看清如今的时辰,她轻声道:“明日吧。” 齐珩兀地一怔,也就是说。 他们只有今夜了。 他倏然想到谢晏的那句话:“可那不是她的意愿。” 记得那夜他说过:“只要你说你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的意愿,他选择尊重。 “好。” “我,去看看阿媞。”他丢盔弃甲般地逃离这个伤心之地,江锦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何其落寞。 他又一个人了。 江锦书悄然落下泪来。 外殿,齐珩看着摇床中的阿媞。 阿媞满月后,总喜欢睁眼直直盯着他笑,时不时就会朝他伸伸小臂,要他去抱。 有时也会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会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也会在他抱她时攀着他的臂膀亲他满脸涎水。 原先皱皱巴巴的小脸如今也长开了,鼓鼓的面颊活脱脱就像那剥了壳的荔枝。 她的眉眼愈发像她阿娘。 她还这么小,应该也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了。 只要锦书和阿媞能平安喜乐,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阿媞手脚轻轻摆动,她脖颈上的长命锁微微响动,齐珩心软了下来,他抱着阿媞,轻轻为她拍背,而后他轻声说着:“阿媞,以后阿耶不在你们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我大抵是最不称职的,没有办法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唤我一声阿耶,但阿耶真的是爱你们的。” “真的。” 齐珩吻了吻她的手心,泪水顺着他的面容落在了阿媞的长命锁上。 阿媞似是知晓什么,她突然大哭起来,似在哭诉他抛妻弃子的罪行。 齐珩给她穿好他亲手绣的小衫,带好小帽,她不禁伸出手抓了抓帽子上的小兕纹样。 而后咬着手掌若有所思地打量齐珩。 他坐在摇床边,看着阿媞入睡。 良久,久到他已经对时辰渐渐模糊。 他转身踏入内室,江锦书已将衣物收好,他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江锦书点了点头,她应了一声,而后道:“我走之后,你便称我病逝吧,找一个比我,更温和,贤德的女子。” 齐珩听到那“病逝”二字,心蓦然一痛。 她此去,怕是终生不会再回来。 “你也照顾好自己。”江锦书垂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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