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里再不见人。安敢在这里狺狺狂吠?【4】”王铎说到最后,声音也凌厉了起来。 “王铎你欺人太甚!”柳治平直指王铎的鼻子,随后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拂袖而去。 堂内经历了方才的争吵恢复了一片寂静,依稀可闻外面窸窸窣窣的蝉鸣声。 风起,树枝微微晃动,带动着树叶的哗哗声。 “诸位,可还有异议?” 王铎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淡淡道。 静看云谲波诡,因果错综。 仿佛有着可翻云覆雨之手。 “臣等无异议。” 众人拱手恭敬齐道。 谁敢有异议? 在座的又有几个人手底下是干净的?王铎这是摆明了要支持天子,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是王铎必为之事。 方才柳治平被王铎揭了老底,眼下王铎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意思就是谁敢再反对,那他王铎也不介意再揭老底。 他们可不是柳治平,自然没那么傻,犯不着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中书令。 “那便好。”王铎啜了口茶,随即将茶杯稳稳地放于桌案上。 众人退去,唯独张应池未动身离开。 王铎带着深意笑看他一眼,道:“怎么?观棋兄,可还有事?” “在下只是疑惑,伯仁兄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发难了呢?” 王铎向来办事有分寸,便是再想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彻底撕破脸还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才问出了口。 “观棋兄,你知道的,我眼里不容沙子。”王铎面无表情道。 “裴戎私底下给柳治平送了不少财物,还约为姻亲。” “据我所知,柳治平没推辞,二人甚至商议,拉我下水,换柳治平做这个中书令。” 就柳治平那个德行,中书令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当初他抬举柳治平做宰执,他不回报也就罢了,没想到二人还合谋妄图取他而代之,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片刻也容忍不了。 一边借他中书令之名狐假虎威,拉拢朝廷官员,一边与别人联合算计他。 柳治平他势必容不下了,借此也敲打敲打那些有异心之人。 他们那点隐秘,全在他王铎手中。 一个也跑不了。 想给他王铎下什么绊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倒是让王铎没想到的是,张应池竟一改作风,头一回涉水。 他向来如他的字一样,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5】,看而不言。 仿佛世外看客一样,从不牵涉其中,不沾污垢而去。 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也止于私交,从不干涉朝政党争。 王铎知道,张应池有自己的一番傲骨。他欣赏张应池的傲骨,所以也不强迫他站在自己的船上。 “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什么书?”江式微问道。 漱阳起身施礼,定定答道:“妾听守宫门的小内臣说吏部张尚书作了本《贤女传》,将殿下列在了首卷呢。” “贤女传?” 江式微不解,凭心而论,她方嫁入大明宫不久,并未做什么能让人堪堪称道之事,列为《贤女传》首卷,摆明了这是作书之人在奉承讨好当今皇后。 “你说作书之人是吏部的张尚书?”江式微问道。 “是啊。”漱阳答道。 江式微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张应池,张观棋?” “正是那位张尚书。”漱阳肯定答道。 江式微这一月来,也并未闲着,算是将三省六部有些头脸的官员名字都记了下来,连同家中妻室江式微也是熟稔于心。 只是,这张应池在她印象中是有名的大儒,颇具文人风骨,并非是谄媚之人。 “这恰恰说明啊,是咱们殿下贤名远播,就连那位刚正不阿的张尚书都为殿下作传了呢。” 穿着浅黄衫子,竖着圆髻的内人也捧场微笑着道。 江式微并未再作声,只立在原地思忖着。 忽而闻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怎么站着发呆?” 含着淡淡轻笑,一如春光依旧,暖入人心。 江式微闻声转过身来,果真见齐珩着素白色常服站在她的身后,江式微站定后款款施礼,众人也随之起身施礼。 “没什么,方才听了些趣事。”江式微道。 齐珩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内人退下。 随后收了衣摆半靠在了软榻上,目光注视着她,样子极为随意。 江式微看着他这随意的样子,倏然间绽开一笑,若说齐珩刚开始还估计着身份体面,想着在她面前装一装沉稳样子,现在怕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瞧现在这样子,俨然是个风流少年。 “你笑什么?”齐珩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惑然,不禁问道。 “我笑的是,明之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么?”江式微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齐珩侧首凝视着她,良久,低声笑了笑,似是自嘲: “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你面前装什么。” 江式微但笑不语,齐珩一直看着她,也未再说些什么。 自江式微与齐珩大婚这一月以来,齐珩面上是夜夜留宿立政殿,外人皆道“陛下对皇后疼爱有加。”就连身边的内人每次看江式微都略带暧昧之色。 但江式微知道,她与齐珩不过是面上装的恩爱,以应付朝野内外,实则两人夜里也一直现下这样,话头来了说两句,没话时江式微便在一旁看书,而齐珩就静静地看着她,到了安寝时二人便分榻而眠。 这似乎已成为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衣衫。”齐珩看着她,淡淡道。 “嗯?”江式微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挺娴静的。”齐珩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 “明之是在夸我么?”江式微浅笑道。 她浅笑的样子就这般落入了齐珩的眼中,像溶溶月光下,立政殿里半开着的窗旁放着的那盆山茶花,荼白洁净。 似玉。 齐珩低头笑了笑,说了句:“是。” “明之今日不也换了素白袍么?” 齐珩道:“一直是高翁来负责我的衣物,他拿什么我便穿什么,我也没太过注意这事。” 江式微持杯的手一顿。 齐珩成婚前衣物由高季负责,这无可指摘。但成婚后理应是由她、这个齐珩名义上的妻子来负责。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妻子做得不合格么? 江式微无语,又打量着齐珩今日的衣着。 素白色常服上用金线绣了松竹纹案,显得整个人清冷又矜贵。 但总觉得少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肆意。 “白色很好看,若是绯色,更佳。”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齐珩为他描眉时穿的正是绯袍。 “绯色...你喜欢绯色么?”齐珩沉默片刻,问道。 江式微应了一声:“有些喜欢。” 齐珩低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图卷,是方才江式微细细品赏过的。他双手放在卷轴的两侧,道:“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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