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心中怀有歉疚,骆心词回忆起最后一次与周夷见面的情景。 那是周夷赴京赶考的前一日,特来骆家与她辞行。 周夷是林州城中有名的才俊,书院的夫子都说,倘若今年林州只能出一个举人,那必定是周夷。 街坊们都很羡慕骆家攀上这门亲事,骆家几口人却都不太高兴,尤其是骆裳。 在骆心词去前厅见人前,她拉着骆心词的手迟迟不松,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道出心中的顾虑:“万一他与你爹一样……” 骆心词知道娘亲是什么心情。 她想周夷中举,这样两人成亲后,骆心词就是官夫人了,地位水推船涨,后半辈子不用吃苦。 她也害怕周夷金榜题名,怕他与王寅桡一样,见识过功名利禄之后,会无情地将骆心词抛弃。 “要不你再问问他……”骆裳道,“……再与他确定下是否要维持婚约,倘若他有半点犹豫,立刻提出解除婚约,免得以后相看两厌。” 在周夷中举前解除婚事,不论是谁提出的,都比周夷高中后再解除造成的影响更小。 那时两人已经定亲一年,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说过的话除了些客套问候,其余的骆心词一句也记不起来。 她本就对这桩婚事很迷茫,听骆裳这么一说,立刻应下了。 骆心词去了前厅。 毕竟是未婚夫妻,长辈留了些空间给他二人说话,没有守在一旁。 周夷与骆心词作揖问好,坐下后,道:“此去京城,若是落榜,三月初即可回来。若侥幸高中,要服从吏部调派,不知归期何时。心词,辛苦你等着我了。” 骆心词与他一样客气,温声道:“夫子们都说你才学好,你一定能高中的。” “但愿如此。”周夷笑笑,说道,“不论是否高中,最迟三月初,我定会传信回来。” 骆心词“嗯”了一下,两人都没了话。 气氛有点尴尬,骆心词端起茶水作势饮茶,借此遮住面容,暗暗吸气后,她放下茶盏,正欲问周夷是否仍要坚持婚约,周夷先她一步开口。 “今年清明,骆叔与颐舟还要去虹桥镇祭祖吗?” 骆心词答:“今年不去了。” 年关时,骆裳大病一场,病情反覆,至今未痊愈,舅母也有伤寒的迹象,家中仅有的两个男眷不放心她们孤儿寡母留下,特意免除了这年的祭祖。 “那便好。”周夷道。 两人又没了话。 骆心词很不自在,心里算着时间要与周夷询问,脑中却突然闪过明念笙私下里大胆的询问。 “面对面说话都不自在,成亲后怎么同床共枕啊?” 初听这句话时,骆心词下意识地躲闪,没有直面回答。 此刻记起,骆心词心中生出偌大的抗拒,终于明白,这事太难,她做不到。 她不再迟疑,决然抬头,对着周夷清楚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对这桩婚事有什么看法。” 周夷神色凝滞了一瞬,很快恢复成自如的笑。 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笑着,仔细打量起骆心词。 那道视线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较从前更加有存在感,让骆心词产生抵触心理,她略微侧身,做出回避的姿态。 周夷像是意识到了,移目,反问道:“你是什么看法呢?” “我……”骆心词恍惚明白,若是连周夷的目光她都无法接受,两人是不可能发展成夫妻的。 她鼓起勇气,道:“我觉得不太合适……” 周夷没接话,骆心词屏着呼吸悄悄看去,见他端着茶盏,指尖不住地摩挲着上面的雕纹,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权衡。 骆心词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犹豫。 提着心等了片刻,她道:“你很有才学,性情也好,是我觉得咱们两人不太适合做夫妻。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也这么觉得,我可以提出解除婚事。” 周夷沉默了会儿,缓慢道:“不瞒你说,我……” 话没说完,骆家舅舅出现在厅门口,周夷立刻停下。 舅舅从来不许他二人成亲前有太多接触,迈入厅中后,先观察骆心词,再转向周夷,问:“在聊什么?” 周夷礼数周全地站起,道:“在与心词说若是侥幸高中,今后的打算。” 舅舅满意,威严道:“京城不比林州,那儿处处都是权宦名利,就算高中,你也要稳重谦逊、爱惜名声,不能让人捉到把柄。” 这是想到了王寅桡,在敲打周夷。 周夷应下,看天色到离开的时候了,与骆心词道:“心词无需担忧,你我的婚事,我一定牢记于心。” 周夷就此离开,骆心词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骆心词有点惆怅,不停地猜着周夷未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不瞒你说,我也觉得咱们不合适”?还是“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这么说了”?又或许,他要说的是“不瞒你说,我对这桩婚事很满意”? 骆心词反覆琢磨那半句话,后悔那日没有拦下周夷问清楚了。 她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梦里,重回周夷辞行那日,周夷离开后,骆心词与舅舅说:“我想解除了这桩婚事。” 舅舅问:“为什么?周夷有哪里不好吗?” 骆心词道:“他很好,可是我更喜欢桃花眼、坏脾气的男人,最好有这么高——” 她踮脚比划着,又说,“要嘴硬心软、会照顾我、被我气着了只能生闷气,气极了可以发疯,但是不能伤着我……” 说着说着,明于鹤出现在她面前。 舅舅看见了,问:“就是他?” 骆心词牵着明于鹤的手,羞涩地承认了。 梦里的明于鹤银冠束发,剑眉入鬓,桃花眼里犹似藏着一泓映着星河的泉水,俊得骆心词心里小鹿乱撞。 身上穿着也好似提早做过准备,是件墨蓝色的窄袖衣袍,腕上绑着护腕,腰身被革带紧紧缚着,衬得人肩宽背阔、腰细腿长,风中挺立着的杨树似的。 舅舅是习武的,对这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点点头,道:“人很俊,可瞧着不像是会发疯的啊。” 骆心词立刻抓着明于鹤的手摇晃了下,道:“快,发个疯给舅舅看!” “你说我什么?”明于鹤俊朗的面庞瞬间笼罩起阴沉风暴,长臂勾着骆心词的脖子将她带到怀中,然后搂着她的腰将她抱到红木桌上,凶狠地亲吻下来。 骆心词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两人正亲着,听见舅舅暴怒道:“你们在做什么!” 骆心词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 床幔抖动了一下,被外面的云袖发现。云袖轻声靠近,喊道:“小姐?” “哎。”骆心词应了,抬起酸软的手臂掀开纱幔,见外面很亮,问,“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舌尖上传来痛觉,霎时间,昨日经历与梦中情景再次侵占思绪。 骆心词以指背抵着唇面,默默红了脸。 “快辰时了。”云袖边答着边挽床幔,道,“因为摘星阁走水的事,郡主不放心,让人将府邸彻夜检查了一遍,许多人没睡好呢。不过今日府中有事,小姐你不能继续睡了……” 摘星阁是明于鹤的书房,时刻有侍卫严守,没那么容易出现意外。 韶安郡主会怀疑有内情,合情合理。 骆心词心里悔恨,决定之后再也不自己提灯笼了。 云袖没发现她的异样,自顾自拢好床幔过来扶骆心词,瞧见她的脸色,讶然问:“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别是起热了吧!” 骆心词忙捂住双颊,道:“没有,是做梦了,热的……今日怎么了?” 云袖见她没有不适,不再多问,答道:“小宁王回来了,特意过府给郡主请安。郡主昨夜睡得迟,还未起,现在小宁王正与小侯爷说话。另外,宫中也让人传了话,太子待会儿也会过来。” 小宁王来了,江黎阳一定是一起来的,再加上太子,明于鹤这一辈分的,就少了个明念笙。 骆心词用的还是明念笙的身份,于情于理,都该露面给几人请安。 人家都是有着皇室血脉亲缘的堂、表兄弟,只有她是个庶女……骆心词暗自叹气,她这个假庶女出面,总好过明念笙本人去面对这样的窘境。 难的是她得面对明于鹤。 经过那个混乱的梦境,骆心词的羞愧之情达到顶峰。 首先,他们家的人小心提防着周夷变心,结果人家表明林州有未婚妻子,她却率先对别的男人动了情,并且在明于鹤亲吻时忘记奋力反抗…… 其次,梦里,她竟然给了明于鹤回应。 太不应该了! 梦境没法控制,先不予理会,骆心词决心就像她昨日与明于鹤说的那样,在婚约的事情彻底解决之前,绝不能再与明于鹤有任何触碰。 明于鹤一定会以兄妹之名逼她,不会太过分,但会很对不起周夷,舅舅也不会允许。 她说了、打了,抵抗不过……难道要以死相逼? ……倒也没严重到这个程度。 骆心词酝酿着去见明于鹤的准备,一心二用地用着早膳,没留意被热粥烫了一下,破了的舌尖火辣辣的,疼得她直抽气。 接着,她想到了主意,一个可以让明于鹤自己退让的好主意。
第60章 密谋 “明念笙”这身份与众人格格不入,直到快午膳,韶安郡主派人来请,骆心词才去前厅,见着了太子与那位闻名已久的小宁王,还有江黎阳。 老宁王去世时,江飞镜年方十二,年岁小,故人称小宁王,一喊就是这么多年。 与江黎阳比起来,他身量更高,看着与明于鹤更像是亲兄弟,只是人更加冷淡一些。 骆心词客气地行礼,起身后扫视一周,见明于鹤身侧空着,低着眼坐了过去。 刚坐稳,就听见明于鹤问:“脸怎么这样红?” 他一开口,厅中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骆心词脸上去了,她面颊更烫,低声道:“……热。” “不是病了就好。”江黎阳冷嘲热讽地插话,“不然回头传出去,成了你拖着病体来见人,又是别人亏待你了!” 他还记恨当初在骆心词手里吃了亏呢。 提起这事,骆心词就心虚,眨眨眼,没有说话。 明于鹤却目光一暗,道:“那次是我授意她教训你的。” “啊?”江黎阳呆了呆,见他神情自若,不像是在说笑,震惊之余,不可置信问,“表哥,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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