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玹似乎觉得血字刺目,便随手撂去桌上,垂眼俯视着德妃,冷淡命道: “说下去。” “当日皇后误服桃仁,因宫中无人知晓此忌讳,便只当做意外处置。可如今想来,贤妃亦是常家人,她未尝不能事先知晓。” 近来德妃日夜辗转,此刻见周玹要听,便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出: “而妾身月前命人往青皇观中盘问,果然有人作证,岑妃与贤妃早在前年年初时,便已私下见过面。岑妃从前并不喜僧道,若说是问卜解惑,为何独独寻上一个尚不起眼的女冠?” “之前皇后身子明明已见起色,贤妃进宫侍奉月余,皇后却忽然又见崩漏。甚至皇后娘娘辞世前,榻前也唯有贤妃而已。” 说罢这些,德妃叩首道: “妾身以为,这桩桩件件堆在一处,未免太过凑巧,实非一句‘机缘巧合’所能解释。” 周玹仰靠回龙椅里,语似轻哂: “所以你手中并无实在证据,全然是怀疑、臆测?” 未见周玹震怒,德妃便仍稳住心神,不紧不慢地说道: “此事时隔已久,贤妃当年又做得利落,妾身的确查不出任何铁证。想来蒋昭容也是正因如此,才不敢贸然禀告给您。可陛下若觉得蹊跷,愿派暗卫审讯查案,兴许会有所获。” 话音落,暖阁内一时静谧无声。 “宋氏,朕记得当年,你是第一个入东宫的侧妃罢?” 周玹忽然淡声开口,问的却与德妃今日所禀之事,风马牛不相及。 隐约察觉周玹态度不妙,德妃掌心湿透,勉力答道: “是,妾身自淳化二十三年六月起,便侍奉陛下左右,至今已六载有余。” 周玹阖目沉思片刻,再掀眼时已是一片薄凉: “念在你伺候多年的份儿上,朕赐你两条路可选。一则你自请出宫,从此永不还京……” 周玹顿了顿,这才又冷冷启唇,绝非顽笑: “二则,朕现在就杀了你。” 如一道惊雷骤响在耳畔,德妃愕然抬眸,待看清周玹神情时,她已全然明白过来。 周玹方才并非不信,而是正因相信,所以才追问下去。 此刻确认她手里并无实证,便又惦记将她封口,只为替常清念荡平前路。 纵然心中早已有所准备,可德妃万没料到,周玹的决断竟是在转瞬间落下,他甚至都没怎么犹豫。就连那短暂的沉默,或许也只是在思量如何处置她而已。 “陛下便不会心惊于贤妃手段狠辣,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吗?”德妃难以置信地问道。 “比这腌臜千倍百倍的事,朕都见多了。天家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从未断绝。” 周玹端茶浅啜,语气平淡无波: “她只是杀个异母姐姐而已,有什么就值得大惊小怪了?” 话虽如此,可事关己身,周玹也能如此看得开? “那您元后嫡子的性命,在您心里究竟算什么?”德妃怔然追问。 “什么都不算。” 于此事上,周玹果真毫不犹豫,而后才徐徐补充道: “如果非要说什么,可能算棋子罢。” 在皇帝心中,连结发之妻都只是棋子而已,更遑论旁人? 德妃跪坐在地,一股说不清的悲凉自心底涌起,不由惨然笑道: “陛下喜爱贤妃,竟至如斯地步,连仁义道德都可弃之不顾?” 周玹闻言却只是哂笑一声,语调平静得近乎残忍: “这与朕喜爱谁无关。而是你用一介下臣的眼界心思,来揣度九五之尊的皇帝,本身就很可笑。” “你所谓的仁义道德,乃至规矩、法度、伦理、纲常,那都只是朕统御天下人的工具而已,哪有工具反过来束缚主人的?” 周玹此刻只是一身常服,德妃却仿佛看见他十二旒珠覆于面前,高踞金銮宝殿之上。 帝王神情冰冷地睥睨众生,那是看蝼蚁般的眼神。 “这条条经纬穿织成樊笼,你们皆为蒙昧阶下囚,而朕是独坐高台的施加者。你们会拘囿于此,可朕不会。” 周玹淡淡垂眼,明明语气轻缓随意,却令人振聋发聩: “天下皆臣,唯朕独君。朕之心意,即为天理。” 赫赫天威灭顶而来,德妃只觉张口忘言,好半晌,才喃喃反问道: “不得您心者,便死有余辜?” “朕偶尔还是会发发善心的。” 周玹嗤笑一声,定定地盯着德妃,无需多言胁迫,只断然裁决道: “换成旁人,朕兴许可以查查真相。但是牵扯贤妃,那就不必了。” 直面帝王的冷漠无情,德妃止不住战栗,心底又不由诧异: “这些话,您同贤妃说过吗?” 似是明白德妃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周玹淡声道: “自然没有。怕她听完吓着,便不肯再与朕亲近。” “但朕会慢慢教她——” 周玹轻叩桌案,似乎早已落定什么决心: “亲手扶着她,登临君位。” 真正的并肩而立,从不在于免她多少礼节,允她膝盖不弯下去。而是让她的心站起来,不再受束于任何枷锁。 君者,即为当世神明,从不需画地设限,自寻苦楚。 听罢此言,德妃忽然懂得周玹对常清念,究竟是怀着怎样一颗心,不由觉得无尽嘲讽。 自始至终,这皇后之位的归属,周玹便从未考虑过除常清念之外的任何人。 “妾身也只是贤妃的磨刀石吗?”德妃轻声发问。 “你想多了。” 不知德妃哪里来的如此想法,周玹嘲弄轻笑,而后敛去笑意,沉声道: “她的磨刀石是朕。” ——原来如此。 德妃心中再无半分冗念,竟觉得眼中干涩,连落泪的冲动也无,仿佛早该如此。 言至于斯,已然尘埃落定。 德妃长叹一声,俯身重重叩首道: “妾身宋氏,性慕黄老之风,自请出宫修行,在此拜别陛下。” - 常清念回到宫里时,德妃已自东暖阁中离去。 并不知方才那番震荡,常清念只同周玹用罢晚膳,又如常赖去他怀里弄娇。 常清念欢悦地蹭过周玹唇角,抬眸却见他眼底深沉如潭,不由困惑道: “陛下今儿好生奇怪,总这样瞧着妾身作甚?” 凝睇着娇美可人的常清念,周玹含糊轻笑,一语双关: “你倒是个坐不住的。” 常清念微颦黛眉,随后似乎想通什么,扶着周玹肩膀讨饶道: “妾身从没见过那么小的孩儿,总归是好奇嘛。再说妾身也没有胡作非为,您摸妾这身上都是暖的,怎会动不动就病倒?今早也请御医瞧过无碍,不然妾身贸然前去,岂不是过了病气给小公子?” 周玹也不出言制止,只耐心听罢常清念絮叨,这才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 “既然这么精神,朕便陪你去凤仪宫转转。”
第69章 新生 “凤仪宫”三字一出,常清念还以为是自己听岔。 可下一刻,周玹竟当真替她拢起斗篷,扬声命崔福摆驾凤仪宫。 夜色深沉,宫门前两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曳,映照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纵然是中宫所在,却因久无主人居住,透出些寂寥冷清的意味。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要带妾身来凤仪宫?” 常清念伏在周玹怀里,一路上皆在暗自觑他。 周玹虽神情安闲,可常清念那颗心就像是落去了雪堆儿里,滚来滚去无所适从。 这倒也怨不得她,实在是周玹突然要来凤仪宫,本身就很反常。 “今日忆起些事情,便想着过来看看。” 周玹轻飘飘地给了句解释,便将常清念抱下銮舆,牵她迈入宫门。 常清念刻意放慢脚步,躲在后头直矜鼻子,腹诽这话答了跟没答似的,还是皇帝会打马虎眼。 兔毛兜帽有些挡住视线,常清念驻足阶前,不由抬头仔细望了一番。 只见檐角下伸出玉蕊花枝,冬日里已是枯瘦萧条,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竟教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阔别一年有余,如今再回到此处,常清念心底一颤,忍不住蜷紧指尖。 只觉门后跟龙潭虎穴似的,等门一开,便要蹿出个精怪来咬她手腕。 察觉常清念磨蹭虚怯,周玹斜眼扫过去,待瞧清那张躲在兔毛里的俏丽小脸儿,不由暗自勾唇。 崔福缩着脖子,小步上前推开殿门。自打下午皇上见德妃起,一连串的吩咐可将崔福砸得头晕眼花。 只站在门槛外,便觉暖融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驱散冬夜冷寒。殿里已点起炭盆熏笼,和常清念预想中的“冰窖”半点不沾边儿。 此番来凤仪宫,正是周玹提早安排过的,并非方才临时起意。 眼见主子们走进内殿,崔福又悄然拉起殿门,寻思着要不要先命人把热水备上? 皇上虽事先没交代,可等会儿贤主子一乐呵,又同皇上撒娇弄痴起来。嘿哟!皇上哪里能把持得住? 椒房殿里,鎏金架上虽摆了几盏莲花烛灯,但在这片空旷当中,仍显得昏暗。 常清念四下环顾,总觉得殿中摆设似乎撤换过,与皇后在时不太一样。 许是光线太暗的缘故罢。 按理说皇后去世,这椒房殿应当原模原样地爱惜起来才是。 “陛下,您不命崔总管再掌几盏灯吗?” 常清念开口发问,正欲转身,却忽然被周玹从身后拥住。 周玹才不打算掌灯,趁着这半明不暗,正好审问某些菩萨面、蛇蝎心的小东西。 “念念可还记得,你长姐死前情状?” 男人低醇嗓音忽而响起,在寂静殿内不住回荡,如同催命鼓槌,重敲在常清念心头,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常清念猛地抬头,目光便恰巧望向床幔后,落在那张空荡荡的凤榻上。 常清婉的死状吗?她当然记得。 那痛快的滋味儿,她怎么能忘? 可眼下绝不是回味这个的时候,常清念转身伏去周玹怀里,好似惧极般轻颤,口中嘤咛道: “陛下别说了,妾身害怕。” 周玹觉得好笑,不由俯身凝视着常清念,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确定是——害怕?” 想当初皇后咽气,常清念哭得那般伤心,竟将他都糊弄过去。现在回想起来,他那番心疼怜惜,真是都喂给白眼狼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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