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起码在对待顾云熙这件事上,她从来都问心无愧。 她仍然会可怜自己的夫郎。 天真,懵懂,就连隐隐透露出的恶意都显得有几分幼稚与可笑。美丽的皮囊与优越的家世赋予少年时的顾云熙太多优待,而顾家一朝倾覆后,所有人都在为他继续编织那一场幻梦。沈随安亲眼看着顾母整日奔波,只为了给顾家二小姐翻案,也看到了前来探望顾云熙的顾家大小姐,脸上那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的表情。 顾家人不允许顾云熙出门,不允许他得知当今时事,不允许他出去抛头露面——因为顾家的现状太过颓败,任何一位世家小姐都可以随意踩顾家女一脚,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将顾家当做笑料,顾母的苦苦奔波在有些人看来只不过是垂死挣扎。她们不希望顾云熙也被当成笑柄。 可顾家人只告诉顾云熙说,会好起来的。却没有告诉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只是沈随安知道,顾家已经不会有那一天了。 沈随安的母亲,沈家家主沈路,年轻时便追随了当时的三皇女,也就是当今的圣上。陛下登基五年后,武将沈路在一场刺杀案中保护了陛下,自己却最终落下残疾,成了跛脚将军。 皇上待沈家一向宽容,最大的原因就是沈路,她信任沈路,也信任沈家的立场。于是沈路被封了庆国公,还捡了个闲职,没事去校场练练兵,连早朝都不用日日去。 在一次母亲醉酒时,沈随安曾经听到沈路咕哝了几句话。 她惋惜地说,顾渊可惜了,动谁不好,偏要为了个女儿去动平晟王君……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不值。 平晟王君是当今圣上的弟弟,也是在那次血雨腥风的五女夺嫡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皇子,其他皇子要么不幸被牵连,要么站错了阵营,全部都死在了那次变乱之中。他原本是陛下唯一的在世血亲。 但就在四年前,也就是沈随安与顾云熙成婚的前一年,似乎是因为什么严重到连皇帝都无法袒护的案子,让他被关进了监牢,最终还未等到审判结果,就在狱中自裁而亡。 照母亲这么说,平晟王君的死与顾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现在看来,迫使顾家倾塌的真正幕后之人,正是陛下本人。 她甚至不愿意直接找个由头将顾家人满门抄斩,而是在用着什么极为渺茫的希望吊着顾家,让她们以为还有机会,还能翻盘,继续撑下去,或许还能看见一抹光亮。 沈随安有点背后发凉。 沈府是个好地方,顾母是吃准了陛下不会在意一个十几岁的男眷,也愿意让沈家人拿到点微不足道的玩具,才把最宝贝的小儿子硬嫁进来的。至少在沈家,不会短了他的衣食,不会遭人欺辱,不会平白没了性命。至于顾云熙那几位曾经也算小有名气的哥哥,现在依旧是闷在家中,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不会娶他们进门。 如果顾云熙真的能聪明一点,就会在沈府发展属于自己的人,哪怕只有几个。这样,他就不至于被遮住双目,捂住双耳。 起码现在,沈随安还可以接受顾云熙将她视作假想敌,可以解顾云熙角度的焦躁与不安。可是她的夫郎总归要有一日醒来,真正长大,真正看到外面的一切,面对顾家那一团糟的处境。她想,顾母希望她保守这件事的请求,只能维持到她们分家后那天了。 她准备跟顾云熙彻底讲清楚顾家的境遇。 或许在这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也能稍微安稳一点。或许这样,比在顾家被拖去断头台前才知道真相,还能更为温柔一些。 * 昏暗的宗祠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抽了抽鼻子,忍耐着背部火辣辣的疼痛,跪在列祖列宗的名字前。而他的膝下也是一片血迹,足以见得这人伤得有多重。 他撇撇嘴,眼眶还在发红呢,手上就开始不老实了,一会儿扯扯衣服,一会儿调整下姿势,一会儿龇牙咧嘴地去碰碰伤口,完全安静不下来。 少年名为陆湫,是现大寺左评事陆守一之子,还是一名庶子,昨天刚因为男扮女装被发现,让人从军营里揪回来了。被揪回来是因为陆湫顶了个死人的名字,让那人的家里人发现了,差点就成了重罪。 也不知道是母亲破了费走了些关系,还是有贵人帮忙,最终这件事被轻轻放下了。剩下的,便是家事。 即使是男眷,陆湫也因为母亲一句“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能耐吗?能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怕是也能承担得了对女人的家法吧”,最终被长姐亲自施了鞭子,打到母亲总算松口才停下。陆守一把人送到了宗祠,让他好好跪着忏悔,一整夜都没允许他回去睡觉。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差点害得自己母亲连官都被撸了下来,但陆湫这小子心思一直十分活跃,仍旧死性不改。他昨天可没有连跪一整夜,靠着在军中训练出的警觉,只要没人来查岗他就所当然地睡觉休息,听见动静又立刻去跪好,到了早上还记得给膝盖做点伤口,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就是自己往膝盖上弄伤属实很疼,小少年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但也没强忍着,毕竟这样才更真实,看起来更有悔改之心。 等到隐约听见脚步声,陆湫连忙收了小动作,正襟危坐,如愿听见母亲暂时放过了他。 被长姐的男侍搀扶着清洗完伤口,又被母亲和爹爹轮着骂了一圈,等所有人都骂完离开,陆湫才勉强拥有了半天的休息时间。少年趴在榻上,长吁短叹自己目前的遭遇,又对将来产生了几分迷茫。 他本就是为了逃避成婚才偷跑出去的,这一回来,怕是刚养好伤就要被谈婚论嫁,找个女人好好管教他。他有点想念军营了,想念没人知道他是男子,没人逼迫他端庄有礼,没人非要让他结婚的日子,想念自己的马儿,想念跟沈明琦一起吃饭…… 啊对,沈明琦。陆湫恍惚一下,沈明琦好像是唯一一位知道他是男子的战友。也不清楚陆家被放过有没有她的帮助。听人说沈明琦家里好像也挺有钱,当兵是来历练的,只是此后山高水远,怕是难见面了。 不过沈明琦家再怎么有钱,应该也比不过王城庆国公的那一户沈家。 想到这里,陆湫就不免难过,心口一下一下地闷痛。 他喜欢的女子,正是那庆国公府的二小姐,沈随安。而当年一时冲动离开家,也是因为听闻沈二小姐准备迎娶夫郎的消息。 陆家接触不到更为复杂的信息,所以有些传言到了陆湫的耳朵里,就变成了沈二小姐与顾小公子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十里红妆将人迎娶回家。听到这回事的陆湫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呆了许久没能动作,等确认了沈随安确实要娶那个什么顾小公子后,他蒙着被子在家哭了一下午。 然后陆湫当晚就收拾行李走了,边走还边决定,以后再也不回到王城。他陆湫这一辈子,除了沈二小姐之外,谁也不嫁。
第5章 马车随着女人进来的动作而产生晃动。 顾云熙瞥了一眼沈随安,又别过眼神,似乎铁了心不想主动开口。他闻到了沈随安身上未散的药草气息,或许是想到了沈涵,也可能是之前沈随安的那些警告,顾云熙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 他从不肯服软。 但女人的视线并没有在青年身上停留哪怕片刻。 她毫不客气地落了座,马车起行,沈随安与顾云熙坐在对角线的位置。她看向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的画卷卷轴。 如果是以前,沈随安还会轻声地、慢慢地去哄他,但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思。她厌倦了每一次都是自己费尽心思讨人开心,也对夫郎这种不说话,等着别人去讨好他的姿态有了一丝腻味。 窗外杨柳的枝条被微风吹拂,晃动着撒下一片柳絮,纷纷扬扬散落在街道。偶尔还能看见孩童们嬉笑玩闹,把柳絮往同伴的脸上吹去。 这让沈随安兀然想起了去年那一场鹅毛大雪。 那是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那么大,却没有一点风。 她向来是个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的性子,在这样一个大雪天,就该去室外走一走,去那些没有人的,孤寂而广阔的地方。于是沈随安顶着冻得通红的脸,推开顾云熙的房门,丝毫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只是直接提出:“小公子,我们去垂钓吧。” 她将他唤作小公子。不叫夫郎,怕他听了生气。也不叫姓氏,这样显得生分。只是一句小公子,从她口中说出来,似乎就比别人叫的要好听许多。 她记得,那天的顾云熙难得没有驳了她的兴致,沉默半晌,最后微微点头。 “好。” 沈随安心情大好,亲手帮他穿上狐裘保暖,带了足够的手炉跟暖炉,还在晚黛给人梳妆的时候一直盯着,末了噙着笑意打趣: “要是那鱼儿只顾着看你,不愿意咬钩,小公子是不是该做出点补偿?” “……油嘴滑舌。” 她那足以让一切美景都沦为陪衬的漂亮的夫郎轻哼一声,别过头不看她,耳朵尖却是红的。沈随安笑意更甚,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夫郎偶尔也会有点可爱,她想,自己在夫郎心中,总归也是有位置的。 下雪的时候,还算不得太冷。 顾云熙呼出一口气,他头上戴着斗笠,脸蛋埋在狐裘中,纤弱的手生疏地把着鱼竿,而在他背后,沈随安正在作画。这天,沈随安没有让小侍陪同,除了船妇之外,就只有她们二人。而天地广大而辽远,在雪的影响下,几乎望不到这水面的边际,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几抹小山的影子,在天边交错。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叶扁舟,一片天空,一汪湖水,与船上的三人。 “……啊!”顾云熙感受到鱼竿传来的震动,小小地叫了一声。还不等他开口唤身边人,就有一双温柔的、带着暖意的手覆住了他的手。 沈随安在他身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教他怎么收杆,怎么将鱼带上来。可顾云熙总觉得脸热热的,吸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根本听不进去这人的教导。 “做得很好啊,小公子,”女人适时拉开了距离,“下次就要自己来了。” 可他又不会钓鱼,他不想自己来。 顾云熙用带着一点委屈跟期待的眼神看着沈随安,但她最终没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沈随安在作画,她将那广阔的世界缩小,晕染在纸张上,只需要看到画,就会想到这一天的光景。 顾云熙忽然觉得钓鱼很无趣。他走来沈随安身边,看她的画。 “这是什么?” “来时看到的,积了雪的柳树。” “这个呢?” “飞鸟。” “那这个……” 他指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小舟末尾,手向上提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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