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宋无语望天:“沈公子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这次平叛里更是立了大功,膳房难不成还会亏待他?你还非要亲自过去送饭。” 沈忆淡淡地说:“不是怕膳房亏待他,是怕他亏待他自己。这世上,也就他不把他自己当成一回事。” 阿宋一怔。 姑娘这话,怎么无端听出来一股伤感? 她偷偷觑了眼沈忆,少女冷眉艳目,看起来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沉稳冷静,杀伐果断的宋行野,可阿宋知道,以前的宋行野,绝说不出如此柔软的话。 以前的宋行野,满身戾气,手段狠绝,从不在乎别人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 可如今,这个一直理智冷漠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姑娘,竟也有了一举一动都叫她牵肠挂肚的牵绊。 阿宋一时竟不知道这对于仍背负着血仇的沈忆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两人走到了沈聿住的青桐斋。 下人说沈聿这会正在用早膳,一路引着两人进了卧房。 进了门,沈聿靠在床头,身前放了一个矮木桌,上面摆着一碟青菜,一小碗粟米粥,还有一盅清澈见底的鸡汤,最上面飘着零星的油点。 沈聿执着筷子,难得愣了下:“你怎么来了?” 沈忆扫一眼矮桌,即便早有预料,心底的火还是噌地冒了上来,她冷笑:“来看看你死了没。” “……”沈聿顺着她看向矮桌面,心底了然,慢慢舀了勺粟米粥送进嘴里,“胃口不好,只想吃清淡的。” 沈忆冲阿宋摆摆手,在床前站定,看着沈聿说:“你当我眼瞎吗?清淡还是简单都看不出来?若是御膳房只能把清淡做成这样,我看他们也不用干了。” 沈聿眼看着阿宋干脆利落地把桌面扫荡一空,只给他留了一双筷子和一只碟子,然后又打开那只巨大的食盒,有条不紊地从里面端出一只又一只精致小巧的碟子,每只碟子里都只装了几口的量。没多久,十几样菜满满当当地摆在了桌子上,色泽鲜亮,看得人再没胃口也有了胃口。 沈聿看着这满满一桌,一时没说话。 沈忆在床边坐下,执起筷子,若无其事:“我还没用早膳,一起吃吧,让你沾沾我的光。” 沈聿抬起眼看着她:“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是不准备再见你了,”想起来上次两人在竹林里说的话,沈忆冷笑,“这不是看你快死了,来给你送送终吗。” 沈聿沉默片刻,静静地说:“抱歉。” 他没有说具体是对什么抱歉,便叫人觉得他是对她和他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抱歉。 实在叫人恼火。 沈忆去夹菜的手停在空中,片刻,她嗤笑一声:“哪能呐?是我得谢谢沈大将军您,谢谢您这么不要命把卫云长争取过来,谢谢您这么出生入死,谢谢您默默付出,谢谢您把我看得比你的命还重要,可以了吗?够了吗?还想听我说什么?” 沈聿的声音恹恹的:“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沈忆说。 她面上的戏谑讥笑瞬间消失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沈聿,你既然不能让我对你负责,就不要干这种让我欠你一条命的事,你是能豁得出去,可我受不起。我不想以后的路是踩着你的血走过来的,沈聿,我真的会受不了……我想想就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沈忆朝着旁边仰起脸,用手指迅速抹去了眼角溢出的泪,下颌绷得紧紧的,硬是没发出半声哽咽。 沈聿望着她冷白肌肤上通红的眼角,只觉喉咙被堵住了一般,他哑着声音,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用了莫大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阿忆,我之所以那日跟你那样说,其实是因为——” “你不用说了,我说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沈忆回过头,果断地打断他,她已经迅速地收拾好了神色,除了眼眶有些红,完全看不出方才哭过,她冷静地握住勺子盛粥,“这个原因,我猜,和你之前喜欢的那个人有关吧,但不管怎样,你既然心有芥蒂,那我强求亦是无用,不会有结果的。” 她把粥推过去,轻声说:“沈聿,我想好了,以后,我会和季祐风好好过日子。” 这一瞬间,面前的人仿佛凝固了,窗外的云不再走,鸟鸣和风声销声匿迹,数十年光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 沈忆望着眼前的男人,他散落着长发,穿着雪白的里衣斜斜靠在床头,面庞不见半分血色,眼眸如一片无尽无际的沉寂之海,怔忪怆然地看着她。 她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可这一次,她没有再移开眼睛,而是执拗地看着他,为自己等一个答案。 许久,沈聿哑声道:“也好。” 听见这话,沈忆胸口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觉得轻松了,可一颗心却永无止境地沉沉坠落下去,仿佛没有尽头,沈忆无动于衷地坐着,如自虐一般,清醒而平静地等待这感觉渐渐平息,消失,直到彻底从她体内剥离。 她轻声嘱咐:“你也不要再这么拼命了,好好吃饭,好好爱惜自己,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好不好?” 沈聿终于垂下眼,看着这碗熬得清香粘稠的芫荽猪肝阴米粥,良久,他动作迟缓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里,咽下,慢慢地道:“好。” 沈忆又想了想:“要是累了疼了,不要总是忍到撑不住了再说,别人才不会觉得你厉害,他们只会背地里笑你傻。”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沈聿握着勺子,嘴唇有些发白:“好。” 沈忆站起身:“那,你好好养伤,我走啦。” 沈聿倚在床头,抬眼看着她,神色还是平静的,声音很轻:“好。” 沈忆示意阿宋把食盒收好。 这时,沈非叩门进来,手里拿着药瓶:“公子,该上药了。” 沈聿把矮桌收起放到一边,低声说:“来吧。” 沈忆带着阿宋向门外走去。 走出几步,沈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床榻上,男人垂着头解开里衣,一低头时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冷峻锋利,依旧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接着,他脱去里衣,所有疤痕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眼前。 结实劲瘦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疤痕纵横错杂着,有还在渗着血的,还有已经愈合到只剩浅浅一道印迹的陈年旧伤。 沈忆扫了一眼,匆匆回过头,不忍再看:“……走。” 她快步走出卧房。 一口气走出青桐斋,沈忆才渐渐放慢步子,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双腿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 阿宋看得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只好上前扶着她慢慢地走。 只是走出几步,沈忆忽然停下脚。 她自幼过目不忘,所以哪怕方才只看了一眼,她也已经清清楚楚记住了沈聿身上所有的伤疤。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在沈聿右侧腹部,胸部往下三寸左右的地方,那个毫不起眼的树杈形状的、看起来早已愈合的陈年伤口。 沈忆皱起眉头。 她分明记得,在当年的阿淮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第063章 情定 七年前, 大梁皇宫。 少女绷着脸走进和光堂,一抬眼看到树下正在看书的少年,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年挪开书, 轻轻挑了下眉, 没说话, 抬手倒了杯茶给她,悠悠地道:“这一回,是少傅布置的课业太多, 还是你父皇又不让你溜出宫玩儿了?” 沈忆握着茶杯一口饮尽,迟疑了一下,说:“他们知道我经常来这找你了, 以后不许我再来。” 少年顿了顿, 问:“他们?” 沈忆说:“我父皇, 母后,还有几个哥哥……”她语气烦躁:“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阿淮不动声色地道:“为什么?” 沈忆坐不住了,站起身背对着他, 手指唰地捋了一把头顶的槐树纸条, 凶狠又软弱地道:“他们说你是魏国皇子,而我是大梁的公主,我不应该喜——不应该跟你走太近,你会对大梁不利。” 说到这, 她垂下头,脚尖来回碾着地上的落叶,含糊地说:“他们说我们、我们没有以后……我跟他们吵了一架,跑出来了。” 她背对着少年, 看不到他握着书卷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瞳孔染上了失神。 沈忆忍不住了, 转过身看着他:“你说话啊。” 少年垂下眼,掩住眸底的所有情绪,语气平静:“他们说得没错,你应该听他们的话。” “——什么?”沈忆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阿淮抬起眼,不闪不避地看着她,仍是往日里冷淡理智的模样:“我是魏人,你是梁人,你父皇和我爹是死敌,指不定以后哪天你我就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趁现在情谊尚浅,听你父皇的话早早断了,也好。” 少女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情、谊、尚、浅?” 她声音忍不住发颤:“你竟跟我说情谊尚浅?你居然跟我说情谊尚浅!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说断就能断?!” 少年紧紧抿着唇,别开脸。 她狠狠看着他,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窟窿:“我日日来这里寻你,难不成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让你帮我写课业?!还是你觉得我在宫里连一个玩伴都没有,才无聊到跑来这偏僻的地方跟你作伴!” 她往前一步,揪住少年的衣领,仰起脸看着他,一声又一声地道:“我喜欢你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颤抖的尾音砸在地上,少年顿了一下,终于回过头看向她,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少女满面的泪痕。 他仿佛被这泪光烫到,手指猛地瑟缩了一下,低低道:“阿野……” 沈忆攥着他衣领的手指指尖发白,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你喜不喜欢我。” 她流泪的面容近在咫尺,少年连呼吸都在发颤,良久,他闭上眼,如认命一般,轻轻地说:“……阿野,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沈忆一怔,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面上已经破涕为笑。她上前圈住少年的脖子,眸中还带着泪光,亮晶晶地殷殷看着他:“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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