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少年从此跌入她梦境。 梦里春雨蒙蒙,少年风骨濯濯,温和隽秀,抬起纸伞下一双明眸,含笑唤她嘉娘。 她这一生,终究是辜负了她的少年郎。 眼睛似乎已经干涸,她觉得有点累,坐着阖上了眼。 青衣人影慢慢弯下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靠着桌案,背对床榻。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高高的梁脊,空荡荡的声音响起:“无妨,你不愿走,我陪你。” 他嗓音沙哑,透着惘然:“当年我与你同游上元灯节,你买了一对儿幼兔,一公一母,还记得吗?” “你给公的取名阿清,母的取名嘉娘,说让他俩长大一点就成亲,然后一直在一起,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当时逗你,问你成亲之后,在一起干什么,你只管笑不说话,扑过来追着打我……嘉娘,你不晓得你害羞起来有多美。” “可后来还没成亲,笼子门没关好,嘉娘走丢了,你在院子里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哭得特别伤心。我说再给你买一对儿,你不要,你说再买一对儿就不是嘉娘和阿清了。” 身后悄无声息。 泪水滚过面庞,男人声线颤抖:“嘉娘,我真后悔没找回那只兔子。” 后来数年,他做过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梦里,他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找那只叫嘉娘的兔子。 可是任凭他声嘶力竭,哭号呐喊,兔子始终没回来。 一别数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兔子。 他终于彻底弄丢了那只小兔子。 - 沈忆扶着梁颂走出密道。 宫中鲜有人知,从太极殿到听雪轩,有一条密道,是单向的,只能从太极殿进到听雪轩,反过来则不可以。 皇帝没了动静,很快会有人来查看,他们不能在太极殿待太久,更不能从太极殿的大门走出去。温雪霏行动前同沈忆提过这条密道,沈忆便带着梁颂走了这里。 今日是个大晴天,入夜天却漆黑一片,连一颗星子也无,沉重浓黑的夜幕倒挂下来,低低地压在皇城连绵转折的殿脊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趁着夜色,二人匆匆出宫。 沈忆不放心,一直把梁颂送到梁宅门前。 旧宅门前的黄纸灯笼拢下一圈黯淡发散的光晕,秋风卷起焦黄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萧索的螽斯声孱弱地嗡鸣,织出满地冷寂的秋光。 沈忆借着灯笼的光,仰头看着梁颂。 他已经重新带好人皮面具,面色又恢复了没有血色的惨白,完全看不出来他什么神色,心里又在想什么。 “夜深了,回府罢。”男人迈上宅门前的台阶。 沈忆说好,脚下不动,看着他走。 一个踉跄,男人的袍袖抖露出惨淡的悲伤,修长清瘦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玉树倾颓,瘦梅折坠。 他很快稳住了身形。 沈忆看着他,在他将要迈进门时喊了声:“哥哥。” 男人止住步子,没有回头。 她轻声说:“哥哥,阿野今日很高兴,不是因为杀了皇帝报仇高兴,而是因为阿野终于又有亲人了。” “哥哥,你如今,是阿野唯一的亲人了。” “我明白。”男人向后侧了下脸,露出一截瘦削的下颌,低郁的语调随风送来,“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 沈忆放下心。她的小哥哥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做得到。 她站在阶下,目送男人一步深一步浅,摇摇欲坠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后。 她凝目片刻。 这世上唯有情债和仇债,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 无边落木萧萧下。 沈忆转身上了马车。 车轴转动,马车飞快驶入京城落拓萧瑟的漫长秋夜。 几乎与此同时,绣着云纹的锦靴踏入安静的寝殿。 殿内一人也无,只有男人和他身边的太监总管。 季祐风瞥了眼床榻,看见是相拥的两道人影,长眉微挑。 “今日都谁来过?”他问。 秦德安答:“只有温婕妤和她的丫鬟,还有梁颂梁大人。” 梁颂?他来这里干什么? 疑虑一闪而过,季祐风敛起思绪,道:“有劳公公今日掌控内外,果真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过公公的眼睛。” 秦德安一脸受宠若惊,若是以前,他听过笑笑应付两句就算了,可眼前这位身份马上就变了,他可不敢敷衍,当即连声道:“殿下客气。” 季祐风道:“孤说话算话,秦公公既然想安享晚年,明日便可出宫了。” 秦德安一怔,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跪下来感激涕零道:“奴才、奴才多谢殿下恩赏!” 季祐风淡笑着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在这之前,孤要问您一件事,希望您如实说。” 秦德安神色微变,没说话。 果然,季祐风问:“孤的母妃萧氏,当真是病逝吗?” 男人清亮温和的眼睛低垂着凝在他面上,面容不悲不喜,若是眉间点上一粒朱砂,几可作观音像。 可秦德安只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 因为他无比清楚,就在刚刚,这个男人看着他的亲生父亲被人毒害,却无动于衷,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没有他父亲那样迫人的威压,可他和他父亲一样无情。 老太监低下头,他骗不了他,只能说实话。 他艰难道:“陛下不允许生下皇子的后妃活着。” 他苍白地加了一句:“不止是殿下的母妃。” 寂然良久。 空旷无声的大殿,倏而一声轻笑。 秦德安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男人说:“下去吧。” 他如蒙大赦,磕了头起身,飞快倒退着离开。 季祐风朝床榻走去,最后站在几步远的位置,看着皇帝。 殿内只点了一盏顶上的六角宫灯,暖融柔和的光洒下来,影影绰绰地映在床铺上。两人的血已经干涸,变成浓稠的深红色,像一团红线,将两人紧密地缠绕捆绑。 男人撩起衣袍下摆,跪下,一叩首。 父皇,别怪儿子。 儿子不能没有母亲。 二叩首。 儿子也不能没有她。 三叩首。 但儿子可以没有你。 男人直起上半身,长久跪立,凝眸榻上。 您于儿子,是君,是师,唯独不是父。 今生缘浅。 望来世,别再做父子。 男人撩袍而起,转身,背对皇帝,一步踏出殿外。 他静立于门外高高丹陛之上。 秋日的夜清冷,肃杀,广阔。 苍穹倒挂,夜幕低垂,风拂过檐角宫铃,叮呤作响,远眺而去,整个绵延巍峨的皇城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铺开。 这是他的天下。 他凝眸望向皇城东门,翊王府静静矗立,他的妻在那里。 这是他的家。 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这是焕然一新的空白画卷,众多色彩,山水人物,在等着他逐一填补。 常年病弱的身体仿佛忽然之间注入了使不完的力气,他如获新生。 一阵凉风灌进来,男人猛然开始剧烈地咳嗽。 廊下的季安取过薄氅,上前披在他肩头。 退下时,季安无意间瞥见男人的袖口,眸光遽然一凝。 季祐风拢好大氅,放下手,神情平淡地远望,吩咐:“宣几位阁老入宫。” 一个时辰后。 一声厚重深远的罄音响彻京城秋夜。 沈忆握着书,抬起头。 同一时刻,沈府,落叶飞散,流光成线,男人身姿不停,剑气不止。 皇城内外,无数人抬头,遥遥望向同一个方向。 钟声响了四十五下。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九月初五,魏仁帝薨。 第069章 丧典 深夜忽来一场急雨。秋雨滴答在屋脊瓦片, 梧桐叶落了一地。 沈忆听着雨滴声,睡得很安稳。 一夜无梦。翌日天朗气清,凉风舒畅。 季祐风昨夜未归, 歇在了宫里, 清晨让宫里太监来给沈忆传话, 他这几日不回府了。 沈忆没多想。 皇帝驾崩,单是丧仪就是个大事,更别说还有新皇登基大典, 还要打理朝政,季祐风直接歇在宫里也正常。 沈忆用过早膳,套了马车, 准备去梁宅看看宋玟清。 当年宋玟清和温雪霏浓情蜜意, 是直奔着谈婚论嫁去的。父皇原本不同意让一个妾室所出的宗室女做宋玟清的正妃, 可宋玟清硬是不肯退让,求了皇帝一个月,一点一点磨化了父皇的心肠, 一句一句求软了父皇的耳根, 最后才终于换来了一个点头。 本以为能从此长相厮守,谁知骤逢惊变,两人硬生生分开,一南一北, 万里山水永隔。 这么多年下来,温雪霏早就成了宋玟清的一点执念,一块心病。 结果昨日,他亲耳听温雪霏对他说爱上了他的仇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 她得陪着他。 马车到了梁宅,阿宋去叫门, 门房小厮出来,作了一揖,道:“夫人可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不巧的很,昨夜急召,大人连夜入宫去了。” 梁颂竟也被召去了宫里?皇帝驾崩,季祐风召见的该是内阁,梁颂一介大理寺卿怎的也进宫去了。 沈忆顺嘴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道你家大人是因何事入宫?” 小厮道:“说是侍疾。” 沈忆微微一顿,面色不显半分惊动,含笑道:“多谢小哥告知。” 带上阿宋坐回马车里,她径直吩咐车夫:“去皇宫。” 如今皇宫里,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能侍谁的疾? 只能是季祐风的。 她道他是政事繁忙,谁曾想,竟是诓她。 到了宫门前,阿宋出示翊王府的腰牌,向守卫禀明身份和来意。 禁军守卫一听是翊王妃亲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一路跑着去通传了。 偌大皇城,这样一级一级通传上去是最费时间的,可饶是如此,仅仅不到两刻钟,季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前。 沈忆没等到守卫放行,却等来了季安,心知他必定有话要说,便撩起车窗帘子,露出了脸。 果然,季安朝她行过礼,为难道:“王妃,殿下只是着了凉,昨夜吃过药已经好多了,过两天就能回府,您何苦跑这一趟,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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