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白玉裂开了清隽温和的表面,露出的竟是这般阴暗冷酷的芯子。 所以她忍不住怀疑—— 沈聿当真死了吗?他当真是战死的吗? 她不动声色地看季祐风一眼,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页信纸,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折起来递回去,淡淡说:“也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沈家先是死了沈庭植,如今长子也战死,只剩下沈夫人和年仅十岁的沈二,孤儿寡母,当真是可怜。” 季祐风接过来,叹了一声:“阿忆,朕知道你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男人眼里没有一丝愧疚。 沈忆转过头望着窗外,神色漠然:“臣妾有什么好哭的?就算是哭,也是为了我大魏死去的数万将士。” 男人微微眯了下眼,笑意愈深:“怎么说沈聿也曾是你的兄长,朕记得,当初你和他的兄妹之情可是不浅。” 沈忆转眸看向他,神色仍无半分触动,仿佛当真没了感情:“陛下也说是曾经了,当年再怎么兄妹情深,从沈家出籍之后,也断干净了。” 季祐风唇角不由扬了扬,还欲再说什么,沈忆打断他:“陛下,臣妾累了,想休息了。” 季祐风为她掖了掖被角,握了下她的手,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 他走了。 但沈忆并没有休息,季祐风前脚刚出去,她立刻便起了身:“阿宋!” 季祐风走了,她也无需再刻意忍耐。 她从榻上起身往书案走,语速飞快:“你即刻传信于宋十二卫,不管他们正在做什么,立刻停下,赶去西南,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沈聿——他肯定没死,这一定又是季祐风的诡计,我要他们把他给我带回来!快去!” 话音落地,身后扑通一声,随即响起阿宋干涩的声音:“娘娘……” 沈忆的身形顿了一瞬,她缓缓回身,看到阿宋跪在了地上,不由皱眉:“你这是做什么?”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阿宋很少向她行这样的大礼。 阿宋埋下头:“娘娘……陛下没有骗您,沈将军他……确实战死了。” “军中战报多有延时,咱们的探子前些日子就将这消息报了上来……奴婢怕您伤心,就想着缓一缓等您不那么操劳了再告诉您,不曾想……陛下先说了。” 沈忆呆立半响,扶着圈椅扶手缓缓坐下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唇色发白,她问:“探子是怎么说的?” 阿宋低声道:“探子来信说,大楚那个叫宫裕的将军十分厉害,和沈将军对战几可打成平手,尤其一手箭法出神入化。那日沈将军迎战,本是率小队从楚军右翼包抄,不料落入敌军埋伏,沈将军奋战之际,宫裕径直飞来一箭,正中心脏,所有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沈将军,当场身亡……” 沈忆唇瓣颤动了几下,从喉咙里飘出一声:“……然后呢?” “然后……安淮北以为沈将军报仇为名整顿士气,沈将军在军中极受爱戴,大魏将士都杀红了眼,这才终于险胜楚军,但咱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两军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开战了……沈将军的棺椁,已经随大军一起,在运回来的路上,估计不日便能抵京了……” 他的棺椁…… 心脏猛地一阵刺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沈忆紧紧攥住扶手,深深埋下了脸。 “娘娘——!”阿宋变了声调,起身就要冲过来。 沈忆抬起手阻止她,慢慢抬起头:“……我没事。” 她无意识地移目望向窗外,如今已是二月,春回大地,枯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树枝头开始冒出绿芽,灰蒙蒙中带着零星几点绿意,在温暖的夕照下欢快地摇曳着,这个萧索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过去了。 沈忆想起,在这个季节最冷的那一天,她见到了那个如寒冬一般冷冽的男人,彼时,他似醉非醉,强势得几乎称得上蛮横无理,不由分说来向她讨一个吻。 彼时,她还不知道,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面。 沈聿,沈聿。 她同意派他去西南,可从没想过他会死。 她只是太生气了。 他竟信她杀了沈庭植,说她是个蛇蝎女人,说她狠毒,她怎么能不生气! 他怎么能这样冤枉她?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冤枉她误会她不相信她,只有他不行! 月灯和宋一被救出来之后,月灯曾主动对沈忆说,她可以跟着沈忆再去找沈聿,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可沈忆拒绝。 是沈聿先误会她,她为什么还要再去找他自证清白?显得她多放下他一样,她才不! 她要沈聿来日自己发现真相,主动来道歉忏悔,她要他好好地哄一哄她,她再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重新接受他。 这才是她预想中的后续。 可很久过去,沈聿既没有发现真相,也没有来哄她,他只是在那个清冷热闹的除夕夜,携满袖酒痕,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个强势窒息的吻。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夜如梦里一般荒诞而不真实。 或许她早该注意到这反常的荒诞。 她注意到了沈聿饮酒,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肆意和强势,也注意到了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温柔。 却唯独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切反常背后的缘由。 原来他早知此去西南,山高水长,凶多吉少。 他是在向她告别啊。 那天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与她碰触,都是在和她告别啊。 只是当时她不明白。 她当时只心心念念着他误会指责她,念着他对她的不好,念着他有多么讨厌。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竟然就这样在她毫不知情,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草率划过了。 沈忆曾想过她和沈聿的以后,不是没有可能在一起,但更大可能,是相逢一笑,各自安好。 可她没能等来他的道歉,没能等来他好好哄她,也没能等来他们的各自安好,他们之间,永远停在了那个猜忌怀疑,满心怨怒的夜晚。 第二天,他就毫无怨言地踏上这条她亲自为他选就的黄泉路,再也没能回来。 天色渐暗,宫女们安静地穿梭在大殿各处,一盏一盏点起了灯。 只是那书案附近一直昏暗着,阿宋守在一边,没让人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书案前披了一身暮色的身影终于动了动。 女人微微仰起脸,眼底薄薄一层泪光一闪而逝,随即,低哑的声音传来。 “传我令给十二卫,让他们去西南。” 冰冷双眸低垂,慑人心魄。 “我要知道,他的死——究竟和季祐风有没有关系。” 第084章 打算 不日, 十二卫传回了消息。 朝阳宫后殿,午后暖煦的阳光静静洒在莲池上,几尾白鲤黑鲤在池中飘游, 长而轻薄的尾鳍轻摆, 搅起一池碧波春水。 沈忆立于池边玉兰树下, 扬手漫不经心地往里头扔着鱼食,阿宋将宫人遣得远远的,念书信给她听。 “属下等密切注意宫裕动向, 察其与一魏人传信甚密,沈将军战死前夕,有魏军士兵曾见此人出入主帅营帐……吾等秘密带走此人, 严刑相逼。” “此人供出, 他奉天子之命, 将沈将军作战行踪透露给宫裕,沈将军因此……遭楚军伏杀。” 念至最后,阿宋的声音低了下去。 沈忆的面容未有半分惊动, 池边几棵玉兰已经开出花, 重重花瓣堆叠簇拥在一起,洁白如雪,她伸出手,摘了一朵。 淡金色的光线自花叶间穿过, 打在女人侧脸上,从额角到颧骨,转折处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勾勒出她清绝至极的骨相, 她垂着眼看掌中玉兰许久。 虽然她和季祐风之间有过互相猜忌试探,也曾针锋相对, 但其实沈忆并不讨厌他。 相反,其实她一直很欣赏他。 这个男人虽然幼时病弱,身体欠佳,上至皇帝,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觉得他这副病体担得起天子冕旒,但他从未有过半分自弃,只多年暗中筹谋,其中孤寂滋味,非局中人实难体会。 单是这份多年隐忍的耐心和心性,沈忆就从不后悔当初在夺嫡之争时选择他。 后来季祐风称帝掌政,更证明她没有看错人。 他心里装着百姓,胸中有丘壑,想过流芳百年,亦想立下万年不灭之大业功绩,她和他谈国事论政史,诸多政见不谋而合,亦有酣畅之感。 很多时候,沈忆会觉得,若是季祐风不喜欢她,她和他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叫她认错了人,便也叫他爱错了人。 后来即便知道她不喜欢他,季祐风也从未有过一句怨怼之语,从不叫她为难,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她只喜欢同他聊国事,他便闭口不提其他。 他总是如此顺着她。 她和他之间,终究是她欠他多一些。 沈忆不是没有想过,就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她和沈聿相忘于江湖,她不会夺季祐风的皇位,他们和平共处,做一对儿朝政上的搭档,将大魏和梁地治理得繁荣昌盛。如此,即便她不做这个皇帝,也算对得起大梁的子民和列祖列宗了。 可就在得知季祐风对沈聿出手的这一刻,沈忆知道,想象终究只能是想象,她和季祐风之间,还是走向了一个无可挽回的结局。 爱之一字,总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贪念。 事情走到这一步,过去辛苦粉饰的虚假太平终于轰然破碎,彻底崩塌。 她和季祐风之间,终于只剩下你死,或我活。 沈忆缓缓收紧五指,柔软花瓣皱起,渐渐显出泛黄的折痕,如豆蔻少女一瞬间长满皱纹。 她松开手,花瓣自她指缝间漏下,随风飘落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沈忆转身离开。 身后莲池中,一尾白鲤和一尾黑鲤以为从天而降一颗硕大鱼食,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互相撕咬较劲起来,甩动的尾鳍将池水搅得暗流涌动,横生波澜。 * 傍晚时分,季祐风来朝阳宫陪沈忆用膳。 头顶六角宫灯熠熠明亮,罩着满满一桌御膳热气腾腾,外面天空是初春时节料峭的黯蓝,这个时令的黄昏天色,总透着点儿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狼狈落魄着结束的别离愁绪,叫人觉得格外惆怅。 晚风吹进店里,带着些许清寒,季祐风微咳了两声,无需人吩咐,便有几个宫女小跑着去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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