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觉得只要我勤勉能干,修身治国,自会有人忠心追随于我,与我肝胆相照,与我开创盛世。” “可如今我明白了,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沾染了褐色汤汁的拭巾移开,露出女人一双清明的眼。 “这种会随着情势、利益、人心轻易改变的忠心太廉价了,我的确不需要这样的忠心。” 季祐风看着她,眸中淡淡闪过一丝亮光。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永远都这么果决,干脆,坚定,永远向前看,永远不回头。 沈忆随手扔下拭巾,唇边缓缓勾出笑:“你们没人肯站在我这边,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靠你们赢。” 季祐风不动声色:“哦?那朕倒是很好奇,皇后还有什么本事?” 沈忆伸出食指放于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你听。”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动作安静下来,殿内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在这样的安静中,某些声音终于被放大。 就像在水下凫水了几个时辰的人骤然浮出水面,被安静无声的水流包裹了几个时辰的耳膜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那些一直被淹没在深水中的,难以察觉的细微声响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灌了满耳。 渐渐的,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外面奏乐之声从未停止,可在这奏乐之下,有兵器相击的声音,也有人的嘶吼,还有军令和号角。 有人杀了进来! 店门紧闭,将众人完全与外界隔绝,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能靠听。 季祐风抬了抬眼:“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含笑道:“不过是吩咐人把这里看得紧一些,再让外面乐舞声再大一些罢了,只是看如今的情况,奏乐声已经掩盖不住,陛下不若猜猜,你手下的人,还能坚持多久?” 季祐风愣了一瞬,不由失笑:“你倒聪明。” 事情到这一步,他竟还笑得出来,不,应该说,季祐风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怎么惊讶过。 沈忆眸色微深,没有应他。 似是想到什么,男人面上的笑缓缓淡去了:“只凭你手下的人撑不到这里,谁在帮你?” 未等沈忆回答,他扫了一眼殿内众大臣,眯起眼:“除了梁颂,还有……姬远?他今日称病,看来是假的了。” 沈忆道:“是。” 季祐风偏过头咳了两声,嗓音有些嘶哑:“姬远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为什么?因为沈聿?” 沈忆扬了扬眉:“是。” 而只因这一个“是”字,从宫变开始便一直神色自若的季祐风,竟瞬间变了脸。 “沈聿,又是沈聿,好的很!” 男人缓缓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袖口的褶皱,阴沉面容如风雨骤来,诡谲冷笑:“他就这么放不下你,朕费尽心思让他与你决裂,把他送去阴曹地府,他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下你。” 沈忆眸光转冷:“季祐风,口下留德。” 季祐风道:“怎么?朕不过说这么一句,你就受不了了?阿忆,你真叫朕失望。” “不过没关系,朕原谅你,”他话锋一转,朝她微微一笑,“毕竟,你以后,心里眼里,只会有朕一个人。” 沈忆嗤道:“陛下莫不是被气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 季祐风笑意愈深:“是吗?阿忆,你难道没觉得,你身上哪里不对?” 如有冰凉的蛇信在脖颈后舔过,沈忆不寒而栗,身子晃了一下。 她下意识握拳,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肢变得绵软无力,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沉重得厉害,指尖甚至使不上力,沈忆霍然抬头,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祐风只说了四个字:“醉卧琼台。” 沈忆道:“怎么会?我明明——!” 季祐风道:“你明明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倒袖子上了,对吧。” 他叹口气:“阿忆,你能想到,难道朕想不到?这瓶醉卧琼台,朕可是下了数倍的药量,别说是只喝一小口,你哪怕只是嘴唇碰到,也依然会有药效,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这个时候了,药效也该发作了。” 脑子晕眩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天旋地转,沈忆死死掐着掌心,勉强维持清醒,吐出两字:“……卑……鄙!” 她不是没想过在食物中动手脚,可她与季祐风同吃同饮,若要给季祐风下毒,她自己必然也要沾染毒药,即便事先服用解药,仍旧对身体极其不利。季祐风下了如此猛烈的药量,他自己更是饮了整整一杯醉卧琼台,沈忆难以想象他事先服了多少解药,身体要承受多少。 他为了算计她,当真是豁得出去。 昏沉模糊的视线里,季祐风负手一步一步微笑着向她走来:“阿忆,若非朕提早留着一手,凭姬远的实力,朕今日还真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成王败寇。阿忆,以后,乖乖听朕的话。” 周围,黑衣死士早已与舞姬们缠斗起来,她身边已经没有人。 沈忆在指尖凝聚起一点力气,从发髻中摸出一支尖锐的金簪朝他刺去,但在离男人胸膛还很远的地方便被一把紧紧攥住了,季祐风牢牢桎梏着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手指。 金簪叮呤落地,在地上滚了几遭,停了下来。 沈忆仍不肯放弃,开始奋力挣开他的钳制。 这时,季祐风一把将她拉至身前,微微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忆,你不是一直纠结,朕和沈聿,到底谁才是你的阿淮吗?” “朕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沈忆立刻停止挣扎,男人清晰而残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的阿淮,被你亲手送去西南边关,一箭穿心,永远死在了那里。” “大军运回来的棺椁,装的是别的死尸易容成的,而你的阿淮,已经被朕挫骨扬灰,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留下。” “但杀死他的人不是朕,是你。你的阿淮,因你而死,是你亲手杀了他。” “阿忆,对朕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沈忆彻底不动了。 仿佛鲜嫩花枝一瞬枯萎,她漆黑的眼睛定住了,黯淡空洞地不知望向何处,随即,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出来。 她紧紧闭上了眼。 可泪水却永无止境一般,顷刻浸湿了整张脸,眉头深深拧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撑在上下牙关之间,嘴巴完全合不上,却只能发出无声的痛哭,她身子止不住地向下坠。 季祐风低头看着她,攥着她手腕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苍白手背上甚至凸起狰狞的青筋,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深深一道红痕。 他本以为告诉她这些,他会高兴,可事实上,看到她如此模样,他嫉妒得几乎发狂。 没关系,没关系。 他安慰自己,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们在一起。 再不会有。 季祐风一手绕过沈忆的肩,准备将她抱起。 而就在这时,殿外忽起一阵嘈杂人声,砰地一声巨响,门被一阵疾风吹开,门扇被拍在门板上,又大力反弹回去。 仿佛一只麻袋被撕破一道口子,凉风灌入,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缓缓流动起来。 下一瞬,大开的门口飞速闯入一柄剑。 众人来不及惊呼,眼看着那剑破空而去,直指沈忆—— 不,不是沈忆,是她身边的季祐风! 季祐风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然而,他的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快过剑。 噗呲一声,剑刃深深没入他的右胸,染血的剑尖从背部穿出来,男人重重跌落在地,雪白的前襟瞬间晕开一大片血色。 沈忆踉跄着稳住身形,怔怔回眸看向殿门处。 金阳灿烂,光尘飞舞。 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逆光而立。 沈忆的眼睛瞬间定住了。 心跳在这一刹那急速狂飙,几乎跳出胸膛。 嘴唇嗫嚅几下,可喉咙干涩得厉害,发不出声。 他大步向她走来。 沈忆死死盯着他。 墨发黑眸,凌厉英俊的一张脸,眼底结着冰,眉峰藏着雪,常年一张脸冷的要死,她却觉得最好看。 “……沈聿。” 她低喃如梦中呓语,泪流满面。 一双手抬起她的脸,指腹熟悉的粗粝触感拂过,低沉微哑的声音罩下来:“阿忆,我来迟了。” 她指尖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沈聿伸手稳稳拥住她,抬起眼,看向殿内众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远离殿门,慢慢地退回了殿内。最后,沈忆身边只剩下沈聿,而在她对面,所有人都站在了季祐风身后。 鸦雀无声。 忽的,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沈聿,还不快过来!她可是梁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上前怒叱,指责谩骂纷至沓来。 “为何救她这个梁人!” “不能救她!” “快过来!!” “她是梁国公主!!” 沈聿抬了抬眼。 “我知道。”他说。 他紧接着道:“可那又如何?” 满堂皆惊。 男人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佩剑,单手松松提着,剑尖指地,鲜血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你们不喜欢她,没关系。” “你们不肯支持她,也请便。” “但你们想让我加入你们,抱歉——哪怕全天下人都反对她,我也会站在她身后。” “无论她是谁。” “无论,我是谁。” 第086章 初定 殿内极其安静, 耳边只有男人清晰平稳的声线,既不慷慨激昂,亦没有义正词严。 只是平静而寻常地陈述一件事情, 并不在意谁听得到, 又会怎么想。 心里微微一动, 沈忆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被背叛又怎样?被群起而攻之又如何?不重要了,根本不重要。 胸口仿佛有某种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东西填满了,它柔和缓慢地膨胀着, 充盈着,最后温和地将她包裹,积压在心底的愤怒就像洪水进了海里, 无声无息地消溶。 鼻尖突然涌上一股酸涩之气, 瞬间湿润了眼眶, 沈忆用力闭了闭眼,将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意压了回去。 随即,她无声地浅浅笑了起来。 眼下这般势态, 怎能笑呢?沈忆抿了抿唇, 用力压下唇角,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向上扬。 她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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