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云翠往外推了推。“快,去替我拿墨宝。” * 夜很深,长街两侧的人家门窗紧闭,一点儿光亮都瞧不见。 韵文坐在缓缓行驶的牛车里,手里紧紧捏着籍之当时赠与她的那枚玉竹筒。车里并没有点灯烛,只依靠指腹那一丁点的触觉,一遍遍地在心里描绘着上面雕刻的纹样。 只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江浪滔天,船只翻了身的景状。 淮水一带遭遇暴雨,流民水寇烧杀抢掠,血染江河。 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这样悲惨的事情,籍之没有遇上,可她向来自诩自己不是幸运的,她始终不敢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她轻轻撩开车帘,看着外面慢悠悠滑向身后的街道,鼻间似乎还能嗅到微末血腥气,心中涌上无尽的挫败。 她无助。琅琊王叮嘱她好好掌管全家,作为琅琊王氏的少夫人,需得担起整个琅琊王氏的重责,可她没能做到。 她懊恼。她早早地将其余几房人先一步推上南渡建康的不平路,如今却也无法得知他们的境况与安危。 她更是担忧。籍之托人给她递口信,让她安安稳稳地在建康城等他,她却被王敦嘲讽,逼得她与寻芳云翠只能夜半摸黑,趁着夜里的侍卫换班交替的空隙,紧忙翻了院墙出去。 只是韵文一刻都不敢再等下去了。一刻未能踏上前去建康的路,她心里便一刻不得安宁。她担忧王敦发现她的谋划,到头来家中唯二的牛车都被扣下,只能当即作出她这辈子第二回 离经叛道的决定。 她要再逃一次。 可夜幕笼住危机四伏的洞,即便是这样小心谨慎往城外逃离,还生怕惹了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匈奴人的注意,到头来指不定连洛阳城的城门都越不出去。 顶空的皎月低垂,冷辉落在这座破了纸的灯笼城里,和着八月夜里依然带着露气儿的风,旋成一汪又一汪的寂潭,黑漆漆的,让人探了脑袋去瞧也不知道这是雾水还是血泊。 窗沿上忽然落下一只蚂蚱,和绣花针一般长,在天上那只半阖的月眼的碎光里依稀能瞧出它身上的绿意。它跟在窗沿上一路往城门外去,牛车摇摇晃晃,绿蚂蚱也跟着摇摇晃晃。 夜风像是从地下卷起来的帘,刺着万物的筋骨,净挑刁钻的地方塞。 韵文忽然就不忍心将手里的细竹帘放下来了。 在这混乱的世代,连夏月的夜里都是冰凉的。她有幸从一片肃杀与悲凉里瞧见春天的颜色,只权当是老天爷对世人的不忍与怜悯。 牛车忽然回晃着摇了一下,手里的细竹帘没有托住,轻轻打落在头上,才好不容易将出着神的人儿叫醒。 韵文手一抖,后知后觉地再度撩开竹帘,可窗沿上哪里还有那蚂蚱的影呢? 如今的洛阳城早不似以往那般看守甚严了。匈奴人当道,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看守的习惯,个个儿腰上佩着大刀,倒也的确无人敢近他们的身。于是许多世家百姓都只敢在夜里面摸着生门,趁着那些个守城门的侍卫早都被撤了个干净的功夫,出个城倒是比往日都要容易得多。 牛车缓缓驶过敦实厚重的门洞,寻芳那憋了一肚子的紧张才终于得以吐出口。“真是吓煞人了。旁人都是只怕逃命南渡被匈奴人察觉,咱们还得担心身后会不会被那王敦追上,果然来了洛阳城就没有好事发生。” 韵文再次将竹帘抬起一些,看着那些几乎和人一般高的鹿砦,被月影投在沙地上,长长地拖了一片,心里的念头也愈发跟着坚定许多。 “咱们往谯国去。” 她对上面前几双诧异的眼,心里有些打鼓。“我知道,这会儿理应往建康去,理应快一些抵达。可淮水两带落了天灾翻了船,流民水寇是人祸,我实在是放不下这颗心。” “洛阳城往建康去,若是走山地陆路,的确走得都是平阳大道,可若是走水路可以沿着济水支流向西南,直通到谯国。” “姑爷是从安成郡一路向北行径,无论是行陆路还是水路,都是要经过谯国郡的。咱们赌不起他是不是真的走的陆路,但如今无论是保全我自己的性命,不被王敦重新软禁回去,亦或是保全姑爷的性命,我一定是要见着他的人的。” “无论是否遭遇不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沉入江水泥沙之中,我也得亲眼瞧见那翻了鱼肚的船。” 韵文垂头,在裙摆叠葉的褶皱间找到那枚玉竹筒,将它再度紧紧攥在手jsg心里。“如今朝堂之中羊家的相国没了,声誉最旺的便是那王敦,此次南渡建康,琅琊王必然也是同他会过面议过事的。这新帝尚幼,谁都知道等南渡结束,他琅琊王便是那至高无上权利的掌控者。” “如今洛阳城的兵力早就不足以支撑起将匈奴人统统赶出去的力量了。王敦向来是个心里打着千种万种对自己身居高位执掌权力心眼的人,他不反对这耗材耗力的南渡计策,一心一意支持着琅琊王,必然是琅琊王许了他好处的。他今日得了未来皇帝陛下的好处,又私自霸占了琅琊王氏郎主的位置,一旦知晓了其实籍之手里早早地就握着家主令,势必要对籍之赶尽杀绝。” 韵文撑着牛车的窗沿,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快,咱们去谯国,需得越快越好。”
第103章 苦渡悯心(二) 洛阳城居于两脉山川之间的平原, 一路向下往东南则遇交错支流。越是往南,河道便越多,不利于牛车行径, 于是韵文一行人斟酌了片刻后,只能沿着连山的外缘的官道走。 官道向来修得平整, 路域开阔, 土地夯实, 过了司州, 这官道上行径匆忙的牛车马车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韵文乘了许久的牛车,坐在封闭摇晃的车厢里约莫四五个时辰了, 好半晌才寻到一处开阔平稳的落脚处, 便立刻下了牛车,同寻芳云翠一道分着从王家厨房里偷摸着抢出来的几块糕饼。 她坐在沿途的磐石上, 听着一路上错杂纷乱的车辙蹄子声, 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倒是巧了。洛阳城生了变故, 反倒是这些平素不在洛阳城里的世家们的动作也快得很。” “确实是巧,原本我们还要专程走一趟自洛阳往建康的路, 就是为了来寻你, 倒是没想到在这颍川城外的远郊碰上了。” 韵文听着背后的声响,只觉得说话的人好生熟悉。嘴里咬着糕饼的一众人回过头,便瞧见一辆修得干净坚固的马车上, 立着个抱着半扇的女人。 她见那一行人一应愣在原地,笑着匆忙地下了马车。“不过寥寥数月未见, 绵绵竟然是不认得你的姨母了?可着实是让人心寒呐。” 桓夫人来到韵文跟前, 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眼里逐渐涌上心疼。“本来身上就没有几两肉,你嫁去了王家, 都要消瘦得没个人样儿了!” 她还欲再拉着韵文说些贴己话时,才总算想起来正事儿。她从袖笼中翻出一封写着颍川庾氏庾桓氏亲启的信笺,递到韵文面前。“约莫一日前,庾家突然收到了这样一封快马加鞭的信笺。原本我以为,又是皇宫里下了什么抄家灭族的诏书,结果……” 韵文犹豫着将信笺打开,目光扫在那几列墨迹上,脑中只剩下“嗡——”的长鸣。 ……久不见王少夫人回信,吾猜度其已在南下建康途中。若夫人得幸遇见,势必告知其速速传信于安成太守文伯兄,责其务必守好家主令,切莫出城,莫要听信妄言。 莫要听信妄言…… 她终于知道自己心里面的不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 彼时顶空叠满了厚重的云,风一吹动,略微露出来的天色也是灰苍的,阴沉低垂揉满了雷。雷声撕扯苍穹的缝补,在积云中戳着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落下比金墉城里墙中镶嵌的夜明珠还要大的雨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韵文心里面本就不太牢固的盘算拆了个粉碎。 桓夫人看着她整个人在马车里面缩成一团,便像是狠狠在心里揪着软面,亦是心疼得不行。 她微微将身子靠过去一些。“我已经派了下人去打听了。咱们如今距离谯国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距离,若是贤侄真出了什么事儿,必然是会有消息的,无论是翻了船,还是落了马,咱们总是能打听到的。” 她不断轻声安慰着那抿着唇一声不吭的人儿,却也再不敢将担保的话说下去了。 韵文默默落着泪,这会儿心里面是全都明白了。 庾家接到那落了琅琊王盖印的信笺不过半日,便匆忙带着原本已经收拾了□□成的包袱赶忙上了路来寻自己。 这可是琅琊王的亲笔信笺,可比那不知缘由的口信来得确凿得多。 车夫快马加鞭地沿着官道往谯国去,可行了没半个时辰,却慢慢停了下来。 “主母,女郎,前面走不通道,需得绕路行了。” 韵文匆忙撩开车帘,落进来的雨丝呛得她连声轻咳。“前面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往桓夫人面上瞧了一眼,才回道:“具体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前面的车马递过来的话,说是前面的峭壁险关处布了人,似乎有人遭到了伏击,这会儿落了满地的箭矢。总之前面不太平,咱们可得小心着些,莫要被误伤到了。” 韵文霎时间懵了。 寻芳瞧出了她的异样,安慰道:“说不准是别家呢,这天下又不是只有琅琊王氏一家的家中各房之间会闹矛盾的。” 却忽然听见有人急促喘着气儿唤着“主母女君”的声音远远地过来。桓夫人匆忙将车帘撩开,“如何?可知道是谁受了伏击?” 那侍从翻身下了马,才对着桓夫人作了一揖,便瞧见了她身边同样是一脸焦急的韵文,哽在喉咙里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桓夫人亦是焦急万分。“探到了消息便说啊!” 那侍从支支吾吾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没有瞧见是什么人,但奴婢只看见了倒在郊岭中的马匹和落了满地的箭矢。那马匹的鞍上……” 他抬眼,瞥了一眼面色逐渐苍白的韵文,硬着头皮道:“……刻着安成郡知府的字样。” 韵文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漏。 只看见了倒在郊岭中的马匹和落了满地的箭矢。 那人呢? 人去哪里了! “王敦,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耻下作的畜生!” 韵文深知,此时庾家的马车若是出现在他王敦手下的人的视野里,依照他的性子,那势必不会让马车上的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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