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得要死,只想瑟瑟发抖,可姑姑垂着头就像怔住了的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儿要开口的意思,皇帝也不说话,吴公公在不远处,阴鸷看着她们娘俩的样子,就像看着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她们给始央宫添堵了。 佩梅只觉浑身紧绷,心口憋得那些她经由她鼻子吸进去的气也挤不进去,她好难受,可眼前这光景,由不得她当哑巴,她便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姑姑和炉子的身边,低着头,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出口:“孙媳有,梅娘想求皇祖父一个事。” “哦?”无波无澜未将眼前之事放在心上的顺安帝转过了头来,看向她。 “孙媳想跟皇祖父求五百斤的炭。” “用来作甚?”当真是个小事,还求上了,顺安帝马上就要打发她们走了,走之前看看佩家这聪明的小娘子动的小脑筋,就当是换个心情了。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要冷一些,有些宫里配的炭太少,孙媳想从凤栖宫里往各宫里支一点。” “你说的是冷宫罢?” “是。” “冷宫里还活着几个?” “是。” 她恭恭敬敬回复,顺安帝哂笑不已。 待他再开口,他的话音便冷了许多,“给她们作甚?朕让她们在冷宫呆着,便有让她们呆着的道理,不是让她们去享福的。” 也享不了福,她们的配给由尚方监管,夏日还好,冬日尚方监给的冷粥冷馒头,冻得化不开,配的柴火烧一烧,只够热饭的,可这日头一日有十二个时辰,剩下的时辰,这些冷宫里的人只能冷得蜷缩在床上。 佩梅去过一个冷宫,那冷宫,连大门都没有,只剩几块砖架起来的一个残垣断壁的破屋子。 大门,门框这些但凡由木头造的东西,皆已不在。 想来已被往年烧光了。 民间路有冻死骨,外头的百姓谁也想不到,皇宫里,也有残破不堪的房子,也有死在寒冷当中的昔日贵人。 “去年祖母走后,冷宫里也走了十几个,如今这冷宫里还活着三个人,孙媳前个儿去了一个冷宫……” 这厢,丁女突然抬头撇过头看向她,眉头紧蹙,白脸冷厉,看着佩梅的眼神带着警告! 她在警告佩梅休得胡言! 可一直低头未动的佩梅仍自在说:“那屋的老娘娘是个断臂的……” “陛下,天色不早了……”丁女开口,打断了她。 “让她说下去。”顺安帝没理会她,看着那个说着话忘了发抖的佩家女,冷冷道。 “是,”佩梅恭敬应了“是,”接道:“孙媳得知,那个老娘娘那条断臂是去年冬天她肚饿时,从自己身上砍断下来生吃了,前几日她看到孙媳时,问孙媳她的腿肥不肥……” 说到此处,佩梅便没有再往下说。 此时,吴英已走了过来,坐到了先前赐给她的矮凳上,接了她的话,他先是跟顺安帝道:“怕是住在小西苑那边的那个孙才人,那边有条小道能走去小凤栖宫。” “是不是小西苑?”吴英问了佩梅一句。 “是。”佩梅低着头,恭恭敬敬,柔柔顺顺。 吴英看着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聚在了她额头的中间,往下滴落了一滴…… 水光在空中往下坠落,掉在了炉子的发烫边沿上,发出了“呲”地一声响。 她在害怕。 吴英心中无动于衷闪过这句话,接着朝这小娘子道:“她今年想吃她的腿?” “是。” 炉上,又“呲”了一声水花。 “她疯了?” “是。” “你想救她?” “不是救,”眼里的眼泪不知何时跑了出来,佩梅此刻只觉她脸上已爬满了满脸的泪水,恐惧让她想把自己缩起来,缩成一个让人看不到的小团子,可她知道,她要是缩起来,她就真真死了,她哽咽着道:“是想让她今年当个饱死鬼走,祖母走了,母妃走了,宫里好多的娘娘姑姑姐姐都走了,梅娘的心好痛啊,这宫里好冷啊,皇祖父,公公,这宫里太冷了。” 这宫里,死了太多人了,她害怕。 第168章 那灰黑的天,何时碎掉啊。 “太冷了……”顺安帝仰头,重复着这几个字。 佩氏这又是想显示她的仁慈啊。 冷宫里,住着的又有几个是人呢。 当真是个小皇妃。 皇后的人教佩家的根,教出来的就是这般模样,不谙世事,不识人心,天真有足愚蠢有余。 说来也是好事,皇宫许久没有这等天真了,至少她还能安着心做点事。 “准了。”顺安帝低头,他仰头低头之间,不过片刻,脸色从头至尾稍微未动,语气也同样纹丝不动。 “谢……谢皇帝陛下。”佩梅到底没敢喊出皇祖父,她颤颤巍巍,瑟瑟发抖地匍匐在地,背后的冷汗一股接一股地冒出。 “退下罢。” “是。”丁女漠然接道,她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给皇帝磕了三个头,磕谢皇帝陛下今日的仁慈。 随后,她看向身边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眼光如刀。 佩梅只觉浑身如至冰窖,她看着突然对她冒出想置她于死地的眼神的姑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竟无法动弹。 她头上的汗,如同泪滴,一串一串滴落在地。 丁女如同看着死人般,漠然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一刻,她竟力大如牛,在佩梅站起又跌倒之际,她那枯瘦如爪子的手纹丝不动地拖着佩梅,脚下步伐未停,拖着佩梅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她那脸,惨白木然如雪后的骷髅。 吴英看着她拖着失魂落魄的太孙妃,仿如拖着一具尸体将人拖了下去,心头窜得老高的怒火熄了一些下来。 凤栖宫没把人教好,凤栖宫当场施了惩戒。 便罢。 他走向顺安帝,低下头,跟顺安帝悄声道:“奴婢等下就去查查小西苑的人怎么还活着。” 当真是可笑至极,皇太孙妃这辈子兴许还没亲手杀过一只鸡,冷宫的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半是亲手染过血的,没杀过鸡的人,去同情杀过人的人,当真是皇后走了,凤栖宫的人成吃斋念佛的菩萨了。 佩氏的天真,每一次都能让吴英吃惊。 这种天真,他只在很多年前,从民间选出来的那那些缺乏家教的美人身上看见过。 可这是佩家女,史学世家佩门之女,他此前还真当以为皇后和前太子妃,给太孙寻摸了一门何等旷世奇才的亲事给太孙助力,如今看来,还是他多想了。 “查一查,她是怎么走去那边的,”这皇宫里的人,顺安帝一个也不信,他甚至不信他眼睛里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只信一个,凡是送到他眼前的东西,皆为人为,“不管查不查得到东西,五日之后,斩草除根罢。” 查,就会翻起旧账,随后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些不该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就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前朝的手,时时不忘通过后宫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顺安帝知道自己活太久了,没有圣手回京,想必在都城这比往年寒冷太多的冬天里,他已经死了。 他的岁数,早就被人估摸透了。 他什么时候死,某些人摸得很明白,棋已经下了,但谁也没想到,他这般能活,棋,下早了…… 唯有他死,他们下的棋才不白费。 “去查一查废太子那边的动静,”想起皇后,顺安帝依稀还记得当年她的样子,说起她的儿子,顺安帝心如古井,“朕最近感觉,朕背后有那么一两双眼睛,在盯着朕,在看着朕什么时候死。” “皇上!”吴英双腿跪地,他的膝盖猛然着地,发出了“邦”“邦”的声响。 老子活太久,儿子想让老子死的太子历史上多不胜数,只是历史多有粉饰,没成功的写在了史书上以供后人鞭策,成功了的,修改历史。 顺安帝皇子出身,自是知晓他们这些人的门道。 天家无亲情。 皇帝老了,就该昏庸,就该死去,就该给那些等不及的太子皇子臣子们让道。 他前些年杀了很多的人,朝间是有造反的基础在的,再有几个想让老子早点死的太子皇子,里应外合,年老体衰的老皇帝不是病死,就是气死,力竭而亡。 不过顺安帝近来身体不错。 他无视吴安的惶恐,接而发出命令:“你带人杀宫里的,禄衣侯杀宫外的,你传朕指令,禄衣侯要是能帮朕这次杀出几条大鱼来,一条抵一块免死金牌。” “是!”大敌在前,吴英磕头。 “去吧,把门守好。” “是!” 这厢,丁女拖出太孙妃,一出门口,她反身一巴掌刮在了佩梅的脸上。 那一掌,撞翻了丁女史背后定住发髻的钗,钗子落地,女使头发在空中胡乱地飞。 女使弯下腰,她低沉地,张牙舞爪问地下被她一掌打出嘴血来的太孙妃:“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提冷宫那边的事!” 她疯狂地低低嚎叫着,就像力竭后凶猛的野兽,就像已落败地的最后那只千钧一发的箭:“你是不是想死啊?你想死别拖累我们!” 说罢,女使方想起,“我们”已没有“我们”了,皇后死了,太子妃死了,她也快要死了,哪还有“我们”…… 她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一个天真愚蠢的孩子,一个心比天高命悬一线的孩子。 丁女漠然,眼泪无知无觉地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软弱与力竭令她倒在了地上,她摸着惊恐着张大眼睛不知所措看着她的孩子的脸,淡淡道:“我老夸你,我在心里老夸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识趣也最善良的小娘子,可你再这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也许早点死,跟着她走,不啻是一条好的归途。 丁女万念俱灰。 “姑姑,姑姑……”佩梅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姑姑竟然如此对她,她不知她犯了什么错,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她会改的,她一定会改的,她想活,她用尽她最后的力气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着,她不哭泣了,也不发抖了,她身子趴在地上,头抬着,冷静地、绝望地哀求着道:“不生气了,不生气,梅娘知道错了,您别灰心,梅娘知错就改!梅娘现在就改!您别生气!求求您,别生气了!” 她脸上有血,嘴巴里有血,额头上有血,原本清秀洁白的脸,沾着黑的污垢,混着血红的鲜血,裙子上,沾满了黑雪和污泥,她就像一朵白白净净的山茶花,掉在了肮脏腐烂的污泥里,脏得恶心,白得耀眼。 她就像曾经的皇后,曾经的太子妃,曾经的丁小妹。 丁女累了,她知晓,她太累了,皇宫这般复杂,复杂的人太多了,个个权势薰天,人多势众,身强力壮,不是她这种病身子,和几个看着有权实则不过是皇帝的郐子手的亲戚能对付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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