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龙自己过得也清贫,宫中无艳妃,小殿无火龙,陈无鑫到了这个地方,他对这个人心中着实升不出恨意。 这是个有人说也过得悲苦的皇帝。 他喏喏应着皇帝说的亲近话,听皇帝问完家人的身子,问完家中的几口人,便听外面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诩儿求见皇祖父陛下。” 陈无鑫转头便朝门口瞧去。 皇帝温和笑道:“你要见的人来了。” 说罢,朝门口道:“进。” 陈无鑫无声站起,低头垂手而站,待来人一进门来,他瞄到鞋子,便朝来人躬身揖礼,“小民见过太孙。” 他的自称,让顺安帝哂然一笑。 陈家被杀破了胆,陈子携功进都,见到他,喊的还是“奴婢无一丝世家子的矜贵,但说话行事上,陈子又不卑不亢,只进献不邀功,月朗风清,倒是带了世家的底蕴。 当真是来进献的。 见此人对太孙也如此,顺安帝见孙子讷讷看向他,便招手道:“你过来坐,听说你这几天早早就过来了?” “是,只是来得过早,祖父还未醒来,我也没来得及等,便去骆王叔那边当差了。”卫诩对那垂身站立,态度恭敬的青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身子往皇帝那边走去。 等到了近身,他朝皇帝也拘谨一笑,轻声问道祖父:“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大人?” 太孙谨慎,克己守礼,自不会有出错的地方,顺安帝瞥了他这时时过于小心谨慎的孙子一眼,朝陈无鑫道:“你说呢,爱卿?” 陈无鑫在漠北最偏北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消失在史上的王国,里面金银无数,炭木无数,顺安帝一得知消失,连夜派了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将军带兵去了那个地方。 今日晨时,他便收到了确凿无疑并所得更丰富的信报,因此,顺安帝看召来的陈子越发地顺眼,比当年看那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禄衣侯还要顺眼几分。 他从未如此喜爱过一个世家子,他还以为世家子只是老蛀虫养出来瓜分他天下的新蛀虫,他这辈子是等不到他们为他做些好事了,没想到,临到老了,还有如此惊喜。 这便是爱卿。 那是能养几十万军的财富,还有一些能惠及千秋万代的好处,顺安帝见信心喜,对他很是宽容,他便是要保太孙,顺安帝也愿意让他保。 顺安帝也不曾想到,佩兴楠有这等能耐。 只是想到有这等有堪舆之才的人,不入朝,只进治学,不为国为民,只想佩家苟且百世,顺安帝对佩家也兴不起喜欢来。 禄衣侯因此与他吵了两架,怒斥他心眼小,对佩家有偏见,还斥他就因他没杀到佩家的人,就认为佩家之人奸滑不可信是为昏君,顺安帝差一些许也把他心爱的禄衣侯斩了。 可到底是有高兴事,是数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祥瑞,顺安帝也就忍了禄衣侯的忤逆,看到陈子,也是额外的欢喜。 他许久未曾如此舒心过了。 他的言语也道出了他内心的畅快,言语间慈爱宽仁,令陈无鑫抬头注目看他。 顺安帝神色越发地柔和。 陈子便掉头转向那面色寡白,神色惊疑不定的太孙,淡道:“我比您年长几岁,我与兴楠弟乃结拜义兄弟,也为梅娘义兄,太孙若是不嫌弃我这门亲戚,便称我一声世兄。” 他这时倒也不客气了,当着皇帝的面攀权附贵,还自诩世兄,卫诩此时脑袋却如被重头一击便嗡嗡作响,想也不作想,举手揖礼一揖到底,嘴中道:“卫诩见过世兄。” 陈无鑫上前扶他起来,然后还了一礼,淡淡道:“太孙多礼,陈无鑫见过太孙。” 世兄的礼收了,臣子的礼也见了,陈无鑫又看向顺安帝,垂头和顺安帝道:“奴还有一事,想跟您禀报。” 陈子的姿态里,潜藏着恨,潜藏着对杀父之仇的不饶恕,可饶是这样,他还是为卫国尽了忠,这种恨,顺安帝容得下,他朝下压了下手,依然仁慈:“坐下说。” “你也坐下。”他对皇孙道。 “谢祖父,世兄先请。”皇孙谢过恩,等了等,见陈世兄未有动静,便道。 “您先请。” 卫诩犹豫了一分,瞄了祖父一眼,见祖父面色异常柔和,他心下迟疑,便还是没有坐下,又小声道:“世兄请。” 陈无鑫没有看他,这时,他却朝顺安帝跪了下来,不等皇帝说话,他已先行开口:“常家表姐夫说,您认为佩家未对国尽忠尽责,奴想为佩家说几句话。” 顺安帝脸上的慈爱淡了下来。 陈子也没有再行猖狂,而是停了话,等候皇帝的发话。 他眼中还有尊,顺安帝心下再不快,也还是发了话,只见顺安帝嘴角往下一压,冷冷道:“说罢,朕听着。” “这是这些年兴楠弟与我的书信往来……”陈无鑫从宽袖中掏出一沓鼓鼓的信封,呈到皇帝面前,顺安帝接过后,他接道:“您看看便知。” 佩兴楠未入朝,但佩家至始至终是皇帝的拥泵,佩兴楠会跟陈无鑫解析皇帝的难处,英明与孤独,也就此解释过佩家的为何不坐大。 佩氏一族的志向,便是要做百年史家。 古皇城他们一直在找,只是,佩女入宫,让佩兴楠放下了手里的所有事情,一心钻研古皇城所在的地址,只为救妹脱困,救佩家脱局,保佩家的百世。 这些皆可在他们来往的书信中可觅得踪迹。 他们早晚会找到此处,只是佩兴楠的孤注一掷,让此得已提前。 佩兴楠的字很是遒劲潇洒,皇帝见过此子,跟在佩圻后面不声不响,安静听话,人跟字,很是不符。 字里行间,这个为人安静到能见城府的小子却是分外推崇皇帝,他敬仰皇帝,也愿意跟随皇帝。 再看落款时日,那时,皇太孙还未找佩准的师弟当老师。 皇帝一封接一封地看着,在信里就像看见了一个自己的知己,知己贴心,懂人,还明了他的难处,看得当真让人着迷,直看到火盆重新添了炭,殿中点燃了油灯,宫人送来了膳食,他眼睛看得疼了,方才揉着眼睛,朝身边的吴英道:“字是好字。” 吴英半途进来伺候,帮着他拆信折信,间或送一点茶水让他润喉,听到此话,白面公公微微笑了,道:“那人呢?” 顺安帝抬起头来,寻思着说词,见面前又多跪了一人,见是太孙,他哂然,道:“你怎么也跟着跪了?身子骨不好,心思就别那般重了,顾着点自己,朕从来没想过迁怒于你。” 第171章 他好痛啊。 皇帝今日分外恩慈。 他不是个慈祥的皇帝,卫诩跟随他读书学习,老皇帝也是不声不响,很少言语,一日下来,便是连多看卫诩两眼也不曾。 他眼里有卫诩,也没有卫诩,皇太孙于他,可有可无。 哪像今日,不道太孙软弱,还宽慰太孙,卫诩鼻孔一酸,又把酸意从鼻尖勾去,朝皇帝温驯道:“谢皇祖父恩典,诩儿起来了。” 他心内感激舅兄,感激陈世兄,却一眼也未朝陈无鑫看去,而是起身去拿了炭桶,给炭盆添炭,做着这一些小事。 这厢,顺安帝眼睛带过他,看向吴英,和吴英温和道:“人不错,小小年纪时,就见地不错了,还猜出朕私下养了几个军队,知道朕的钱去哪了。” 邻国多天灾,人祸也不少,没遗祸到卫国来,只因边关守着大军。 皇帝跟朝臣两个心,站在朝廷里的兵部尚书就是一尊皇帝供着的泥菩萨。 泥菩萨只要好好站着就好,哪怕稍微动一动,顺安帝也会砸碎杀掉,换一个听话的上来。 朝廷的兵部尚书,是皇帝养给文武百官看的。 真正掌握大军的,皆是皇帝自己从小养的人,极少有人在朝廷露面,露面了的武官将领,也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 年轻的将军,饿着肚子长大,跟年轻的官员一样,来不及腐朽,来不及把自己的家族养成吸血的世家,他们还有志向,还有同情心,还愿意以性命保家卫国,顺安帝便以最小的钱财,养了一个最庞大的军队。 民间多子,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还可以送到军队,每年还能从军队手里领个百贯钱回家添补家用。 就这一百个子,民间生生不息,今年天公不作美,收成不好,来年再多开垦几块荒地,再多种些粮食,再多生几个儿女作活,日子多少会好起来一些。 皇帝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新的年轻的官员下了地方,真真正正出自贫寒的学子能过苦日子,百姓有了事,多有空闲余力去办理。 哪怕他们才华不甚出众,一点一滴地去办事,而不是上一任就寻思着如何搜刮民脂民刮,填补买官用的钱,满足奢侈糜烂的生活,也是能解决民间的大问题的。 如此日子当真是好起来了,尤其到了近来年,人群熙熙攘攘,穿县过州,跨过军队荡平的平安道,走到都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告知了皇帝,他们从何而来,经过了什么地方,途中看到了什么人物,吃过什么样的菜,还有喝过什么样的好酒,家里还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带什么好东西回去。 都城因他们而热闹,皇帝因他们,看到了他的江山,他苦苦经营支撑的江山。 可就算如此,顺安帝还是孤独。 他后继无人。 太子想君临天下,他想的是做那个挥霍无度,内宫嫔妃三千的君,就如世家想做那个富贵繁华,醉生梦死的世家主一样,他们想当的是那个趴在无数百姓身上吸血的奴隶主,且还是趴在顺安帝一手养出来的百姓们的身上,吸顺安帝的百姓们的血的奴隶主。 这跟吸顺安帝的血又有何区别? 后来人呐,后来人…… 他没有后来人,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只想当皇帝,不能当建国立业的帝皇。 皇后生的儿子,奴婢生的孩子,一个样,皆只想当一个踩在万千百姓身上的人上人,吸着前人的血,吸着后人的血,吸着百姓的血。 孤独啊,又如何不孤独,朕苦苦撑着朕想要的江山,朕想教会的儿子,根本不管朕怎么想。 佩子在信里与陈子分析的天下与皇帝,和皇帝心目中的自己与天下,大概有个六七成的相似罢。 佩子还在信中说,他怕皇帝死了,卫国的天下坚持不了二十年,是以,他要去办学,他要去民间教书,他要去选那些有志之士,告知他们,朝廷需要更多的为这天下前扑后继的梦想家。 他要去当一个倒逼皇帝去当一个好皇帝的好老师,他想做一个小小的像他自己的小圣人,他要去为卫国去做一个他自己。 朝廷不会因一个佩家子起任何一点涟漪,民间却会因为多了一个有学之士,而多出成百上千的为国解忧的栋梁之材,他们会成为这个国家的支柱,沿继顺安皇打下的地基,让卫国天下繁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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