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人生,这便是她们这等下贱人的人生,一个拎不清,命如浮尘,没有人在乎她们是活着,还是死去。 也从来没有人教她们该如何活着。 从出生到死去,她们命如蝼蛄,奋力一博,也只是一次把一生的苦吃够再离去。 而便是尊贵如皇后,命也从来不在她自己手中,她苦苦哀求的疼爱与关心,皇帝明知她希求,却是从来不给。 他冷眼看着皇后日复一日的疼痛悲戚,看着她自我折磨,不为所动。 这便是人间最尊贵的夫妻,就似是这世上一对永生永世也不会解开彼此间的仇恨的仇人。 如今,在凤栖宫当值二十余年,侥幸还活到今日,三娘看遍了冷暖,她知晓皇后夜晚的空洞是如何而来,大人的悲是从何而起,小娘子小心翼翼的示好与讨好,她也看得出,是为何而出。 她小心把太孙妃的脚拿一起小棉被包着,放到烤火的炭架上搁好,确定冷不着这小娘子了,方才打开装着药油的瓷瓶。 “三娘姑姑……”小娘子还在叫,似是不知道脸面为何物一般。 唉。 三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不是大人,能拿脾气一直对着这个是太孙妃的小娘子,她往后,要是能活,还想活得好一些,幸许还得指着这个小娘子。 三娘摇摇头,小心地揉着小娘子发青的膝盖,道:“陛下的身子是好了,可若是这段时日,他身上要是有个咳嗽寒凉的呢?你的药是拿进来了,从你送消息出去的那一刻查,查到药进宫,这能查出多少事来?禄衣侯爷是得宠,可他再得宠,他有陛下的性命重要?有些禁忌,是不能触犯的,你不触犯,死一个人,你触犯了,死一堆人,一个人和一堆人,你想保的那个人也命不存,殿下,你说这事情,做得不做得?” 正月是不能看病的,要不会带来一年的不幸,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谁也不敢轻易犯忌。 “大人伤心的是,这些时日,她教你的事,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啊,”三娘轻轻叹气,垂首揉着她的膝盖,苦笑道:“你的善心,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大人训你,训得我的心都为你生疼。” “可她是姑姑啊……”梅娘伤心,泪眼汪汪,“她保我,保诩儿,活不下去还要活,就是为我啊,我只是想为她做一点点事情,想让她好受一些。” “往后,要靠你自己了,”三娘缓缓摇头,眼泪缓慢地从她的眼眶流下,流入她的下巴,掉入了冰冷的地上,“殿下啊,她拖了很多次了,还活下去,太苦了,你就让她去陪娘娘罢,她想娘娘了。” 佩梅呆住,过了片刻,她咬着嘴,泪流满面。 过了正月,侯府的药依约送进了宫中,药进宫没几日,二月初五这日,已故的狄皇后的第一女官丁小妹,病逝于凤栖宫偏殿。 那一日,乌云蔽日,风呼呼地刮,吹倒了丁小妹停放棺材的小西殿的白幡,太孙妃去扶起来,幡仗打伤了她的脸,太孙妃也不自知。 丁女使的棺材只能在皇宫内停放一日,第二日需抬出宫中,放入皇后棺椁所放置的皇族庙中,伴随皇后。 又是一人出殡,走出皇宫,佩梅不顾左右人阻拦,又去了始央宫前,请求皇帝,准许她送丁女使出宫。 皇帝恩准。 这一夜,佩梅未睡,彻底为姑姑守灵,清晨她回了凤栖宫,细细地收好了姑姑生前所用之物,她哭啊哭啊哭到无泪可流,真真不知,人生为何有这般多的她从不知晓的苦,她不知晓,往后是不是还是有许多她从未蒙面过的苦难会接踵而来,可她知晓,姑姑只能护送她到如今这段,一如父母亲只能护送她到出嫁那程一般,往后的命,往后的路,她得靠自己去挣,去走喽…… 她是何其有幸,便是坠入这深宫,也有如师如母如长者一般的女子,直至死,也在悉心教着她生存之道。 她知晓如何保命了,可为人一世,来这世间走这一遭,只图保命,不能去敬对自己好的人,有恩情不报,又何必去活。 她是不能做那让姑姑欢喜的八面玲珑的女子了,但她会做姑姑的孩子,像个孝女一般,去送姑姑一程。 佩梅穿上孝服,拿着丧棒,捧着姑姑生前之物,入了小西殿,在前来抬棺材送姑姑出宫的一众太监的打量下,站在棺材后面,当成自己是姑姑的孩子,步步跟随。 今日,丁氏出殡,有女送葬。 第178章 囡囡在失去一些人后,长大了。 把姑姑送到皇庄,佩梅当夜赶路,领头的太监拿了她的五两金子,派了底下的两个太监打灯照路,还叫来了一辆马车,请她入座。 路上碰到巡夜的人,竟是自己在都卫府当差的小表兄,表兄未前来说话,跟带路的太监客气说了几句,随后在马车后面跟了一路,直到马车入了都城。 自从姑姑合上双眼,佩梅两日两夜未曾闭过眼睛,她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大姑母家的小表兄这一来,她昏顿的头脑一顿,接而奇异地清醒。 她自小随着哥哥与祖父爹爹读史,她以为她读懂了史,读懂了权势,她以为她可以嫁诩儿,她谨小慎微,她擅委屈求全,她怜惜诩儿,她能帮诩儿。 末了,如飞蛾之投火,如卵击石,今日方知我是谁。 她这才知,她是谁呐。 她这才读懂了史。 这深宫,她只有她自己了。 她需照护好自己。 小表兄离去,佩梅没有让跟随她的宫人前去送话,宫外面的人,自有家人打点,她无需多此一举。 若不然,家里人做得再好,她若不成器,也煞费了家里人的苦心。 佩梅入了都城,在皇宫西门卯时打开之即,她在门开之时,便入了西门。 三娘打赏了今日前来开门的太监,也给城墙上驻守大西门的御林军送去了六十两银票。 这些人往后不知用不用得到,可这些打点,一处也不能少。 这些人准时让她进了宫,这银子,便是他们该得的,少了他们,下次狭路相逢,便是他们为难她之时。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无钱休入众。 三娘体贴,一回凤栖宫,就打来了热水,放了大量姜黄,让佩梅入澡桶。 凤栖宫人少,却各司其职,佩梅入了水,姜黄刺进她的身子,逼去了她身内的疲倦疲势,她拉着三娘的手,和三娘道:“您也进来吧。” “您不能尊称我,我不是大人,”三娘摇头,她头上的发,在这两日间灰白了不少,饶是如此,她却是比太孙妃的样子还要好上一些,做奴婢的,便是如此,千难万难,也能在艰难之中坚持住一丝清醒,她们需得耗着根本,服伺好主人,如此,才能有得善终的可能,丁大人为何能得善终,有史儒贵女为她送终?便是如此,做得多,方有回报,这不尽心,死了连为她叹口气的人也没有,如今丁大人走了,三娘更是看得明白,她从今往后,需得对太孙妃尽心尽力,死而后己,她拆下太孙妃的黑色长发,拿过梳子轻柔地顺着,“我不能进来,这不合规矩。” 佩梅征然,过了片刻,她颔首,“是呀,规矩。” 不能不合规矩了,她不能按着性子怀柔,没有规矩的善意,不经脑子的善意,会害死她,那时候,可没姑姑救了她呀。 这宫里,可没人在皇帝陛下面前愿意为她求情,救她了呢。 “厨房里还有人烧着水呢?”她又道。 “烧着呢,烧了一夜,未熄过火,您平日教着她们,她们心里有数,不会大人走了,就忤逆您,她们不敢,她们若是敢也无妨,奴婢会收拾她们的,大人教过奴婢怎么处理这些个事。” 佩梅直着身子,这时候感觉脖子冷了,她缩着肩膀,把下巴也埋进了热汤当中,直到此时,眼泪方才从她的眼里滚落,她满脸哀伤,哽咽道:“姑姑,我的丁姑姑没了,梅娘好伤心呐。” “是啊,”三娘轻叹气,梳发的人愈发轻柔,“您让她走了,不过,是让她去见皇后娘娘了,见了皇后娘娘,她就不怕了,娘娘会护着她呢。” “娘娘厉害。” “是的。”三娘眼角含泪,嘴角噙笑,“娘娘疼她,真心疼她。” 丁大人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小娘子,喜欢到多次要放丁大人回民间,可惜丁大人不愿意,不忍离皇后而去,主婢这般一生,便是这冰冷凋蔽的皇宫里,难得让她想起来心间一烫的人间美事。 “唉。”佩梅幽幽地叹了口气,心头想着,兴许,便是皇后娘娘对姑姑的那点疼爱,那些暖,方是丁姑姑在这皇宫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她好过一些的源头罢。 不过行善的是皇后娘娘,渔翁得利的却是她,皇后娘娘也很好。 这皇宫,不是那般的冷。 善行也是有人助的,只是这善,要在善人身上用着,方有善终。 佩梅寻思着,等到净好发,她坐在热床上,让三娘和杨树替她擦着发丝,她喝着稀软的热粥,又拿出时时藏在身上的钥匙,叫杨树打开皇后娘娘的宝柜,拿出了一枚补身的药丸,放进了粥里化了。 补药发出了浓重又有些许刺鼻的药香味,三娘问:“难喝吗?” 佩梅小心吹了吹热粥上的热气,等到上面一层凉了,吸了一口进嘴,抬首朝三娘摇头。 她眼神泛着红血色,却是清辙,干净得就像个孩子,三娘握了握她的手,见还烫着,道:“等坐上两柱香,你便能躺下了。” 佩梅点头,看着已经见大白的门外,“姑姑,你说外头,今日会发生什么事?” 三娘拿着干帕子,替她一根一根地擦干头发,“不知道,不过大人说过,会死人的,她都死了,娘娘在地底下不会让她白走,会替她送上几个人陪她走的。” 佩梅扬头看她,便是跟着三娘一道侍候太孙妃的杨树,也好奇惊讶地看向了她。 “吴英公公,替陛下和娘娘看着呢,大人呀,”三娘还在仔细地绞着发,忙于手中活计,“临走前,还让我送了吴公公一个箱子呢,那些是娘娘留给陛下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旧物,也是您最后一道护身符。” 是最后一道吗? 佩梅看着姑姑,这个姑姑,不是她的丁姑姑,这是她的姑姑留给她的姑姑…… 她没有把话问出口,回过头,双手捧着碗,把热药粥送进口。 药粥需温热吃,药效才能放到最大。 她不能病,她需补足好身子,一觉醒来,算着这后宫的账,该省的要省,该做的事要做,一件也不能少。 那是她在这皇宫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一日不做,不能掉以轻心做不好。 她需一件一件地做好,做到没有人能在皇帝陛下面前扳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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