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拢了思绪,提起山形笔架上的狼毫,开始缓缓倾吐笔墨。 * 春闱同秋闱一样,九天六夜,分三场。 每场持续三天两晚,所以在贡院的时光对每个举子来说,很是煎熬。 譬如些年岁大的,则更不必说了,过程定然万分艰辛。 所以每回科考,从贡院走出来的考生,无一光彩照人的,个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 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故这科考,不光是十年寒窗苦读,还是个磨练人心性、体质的。 如此,方可遴选出全国最杰出的俊才,入仕为官。 就这样捱过了三场大试,终于等到了春闱结束的日子。 江桐和江柯出贡院的那日,天空依稀飘起了雨丝。 细密如织,轻绵如絮。 江柯迫不及待要回客舍更换衣物、整顿休息,江桐却提出让他现行。 “兄长先回稍待。” 说罢,也不等江柯反应,就转身没入了雨帘中,半把雨具也未带。 如影的人潮里,熙熙攘攘都是赶回各舍的举子,江桐清隽的背影宛如鹤立,顷刻消失于人海。 虽不知他要去哪里,但江柯不难猜想,定是同卫燕有关。 * 雨丝漫天,绵密的不落一丝空隙,这场细雨,大有不肯停歇的兆头。 江桐并未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而是去了一间成衣铺,叫来掌柜,亲手地给他一张画纸。 图上画着件姑娘家的月罗裙,别出心裁的是,那月罗裙与平常所见的不大相同,裙摆上坠着一条条镶了珍珠的丝绦,袖口也是采用了轻灵飘逸的纱带,乍一看,仙气飘飘,倒不像是凡尘女子衣柜中的衣衫,而像是九天上的仙子所着的衣裙。 掌柜是个年岁稍长的中年男子,捋了一把络腮胡赞道:“此图上的衣裙设计的精妙啊。” 江桐对于他的溢美之词并无任何回应,只淡淡道:“按照这个样子半点不差赶至出来,不知你家铺子能不能做?” 掌柜斟酌了下,询问道:“不知公子……何时要货?” 江桐从袖中掏出一定整银,搁在柜台上。 “最迟十五日。” 掌柜的瞧见那定白花花的银子,愣了愣,察觉出眼前是个豪爽的买主,面上笑开了花,“公子您算是找对地儿了,这全京城还没有我荣氏成衣铺制不出来的衣裳,您且等着吧,十五日后来取,保管让您满意。” “多谢。” 江桐见他信誓旦旦应下,便不再多说什么,道了句谢便离去了。 车上人流汹涌,车水马龙,他一席青衫宛如孤峻的林竹,脊背始终挺得直直的,往客舍所在的那条街走。 那件罗裙的图样,是他按着从前卫燕与他言谈过的、心目中的罗裙样貌勾勒出来的。 卫燕旧岁素爱裙装,一日突觉这世间衣裙大抵都是千篇一律,没有新意极了,便突发奇想说了些自 己的畅想,譬如点缀些珍珠,宝石,增添些丝绦、纱带什么的,既可以添补平淡,又能不落窠臼、清新自然。 当初江桐自然没有把她的这点小心思放在心上,无甚在意地抛诸脑后。 可如今,却突然发现。 实在是愧对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送他的东西不计其数。 鞋袜、外袍,许多都是亲手缝制,用心异常。 可他,却只知道接受,从不知赠与,连一件物什都未给她过。 实在是太过不该。 来而不往非礼也,古人尚且说过,他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他要为她做点事,就要做点让她喜欢的,譬如她心之所想的衣裙。 至于为何要在十五日前赶至出来,那是缘于他要在放榜那日亲手给她。 届时,他不仅要让她看到他,还要让她看到他的决心。 如此想着,江桐脚步轻快起来。 氤氲的雨雾沾染在衣袍上,让人感觉潮腻,却丝毫没有消减他的情绪,江桐目光坚定,身姿峻拔,一步步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 文渊阁内。 烛火昼夜未熄。 连日的阅卷,让礼部的官员身心俱疲,不过案牍劳形的身疲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疲。 明和帝此番极度重视,施重压要他们擢拔出才学一流的人物,还派了素来刚直不阿的瑞阳王坐镇,更添一番威肃。 可苦就苦在这才学一等的人物实属过江之鲫,少之又少,尽管尚书同侍郎们挑灯夜览,还是难以擢选出皇帝心中所要的人才。 窗外一轮勾月涔涔。 窗内,一片沉静。 唯有刷刷的翻卷声。和时不时朱笔落在墨台的叮咚声。 夜色浓稠,一点点蔓延着,淹去光阴。 直到夤夜,老侍郎石梅的一声高喊,打破了阁内的寂阒。 “首辅大人,您快来看看这篇文章。” 话音落下,坐于高位,垂眉阅卷、沉思不语的内阁首辅高松,微微抬起了头。 烛火下,那张面孔如刀刻斧凿,棱角分明,幽深矍铄的目光,有种能穿透人心的威严感,一席绯红官袍下,依稀有年轻时的俊朗风貌。 高松在首辅之位上呆了数十载,手下弟子门生不计其数,贤德满朝,可堪公正无私四个字。 听着石梅如此赏赞,他登时从座上站起,恰好石梅亦捧着卷子过来了,两人秉烛,细细翻阅那篇策论文章。 这篇文章,全篇就着历朝历代难以解决的治水问题展开。 用词华彩,字字珠玑,当得上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其中条条策论,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又针针见血,见解新奇独到。 饶是这群博览群书见多识广,阅卷数载不可斗量的老臣们。 也忍不住拍案叫绝。 石梅赞不绝口道:“此篇文章虽未大谈特谈如何治水,却能高屋建瓴,将重心放在防范未然、未雨绸缪之上,提出面面俱到的详解以及策略。见地高远,不同于常人千篇一律的泛泛而谈,将防水先于治水,谈得如此入木三分的,可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除了石梅之外,其他被吸引来的礼部官员也纷纷赞不绝口,为此篇精彩文章所倾倒。 “当真是精彩,也不知何地的考生,想来会是个解元、魁首之类的人物。” 为了力求公平公正,每年的考卷都是用纸糊封过姓名、籍贯方可交付官员审阅。所以众人是只见其文,不知其人的。 但此刻整个文渊阁已经沸反盈天。 足可见此文章引得的轰动,这是前所未有过的。 高松为官数十载,于首辅之位上稳坐十余载,此情此景,众人为一篇策论争相歌颂的场景,还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光凭一篇文章就能掀起波澜,那这作文章的人。 焉会是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将来入仕为官。定是要头一个握于手中,为己所用的,如若不然,哪日后来者居上。局面就难以掌控了。 到了那时,想必定是后果难料。 思及此,高松眸光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暗芒。 可局面已至于此,他不得不出面发声,遂道: “诸位同僚皆是耳聪目明,既然将此文章视作一等,本官明日便将其交付瑞阳王殿下定夺。诸位可静候佳音。” 一番话,引得众人齐齐首肯。 “首辅大人公允” “老师公允。” * 次日,御花园内,明和帝正闲来无事在水榭喂鱼。 另一侧的林荫道上,李玥手持长卷锦盒,步履从容地朝亭内走去。 掌印太监徐吴一声轻唤:“陛下,瑞阳王殿下来了。” 明和帝回眸,李玥一席鎏金紫袍,姿容清雅长身而立在亭外,身上时不时坠落极点粉樱,秀美得像是一幅画。 “十三弟快进来。” 明和帝启唇说着,将手中鱼饵尽数往锦鲤池中一抛。引得一阵清波涟漪,锦鲤争相抢食,水面翻腾。 “皇兄好兴致。” 李玥立于他身后,瞧见锦鲤池中的喧腾之景,淡淡笑道。 明和帝慈笑道:“闲来无事罢了。” 李玥但笑不语,明和帝打量了一眼他臂弯间的锦盒,展露一个轻快地笑,道:“朕交代与你的事情,可是办得有眉目了?” “是。”李玥朗声道,几步上前,将长卷锦匣置于水榭中央的白玉桌上,缓缓铺展开来。 “皇兄请过目。” 明和帝走近,微微眯起眼睛,细看这份文章。 越品越赏赞,眸光愈亮。 最后,竟作抚掌之态,连叹了三声。 “好、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李玥心有所感,亦附和了一声。 “皇兄好眼光,昨夜整个内阁都评其为一等华章。” 明和帝眸中笑意畅快。 “也不知是哪地人士,哪户清流人家出了这等才思敏捷人物,朕倒是好奇了,有些等不及在殿试,一睹此人面目了。” 亭中惠风和畅,不经意卷起长卷的边角。 李玥目光落在那处被纸糊封贴的卷边,轻笑道:“普天之下,凡事科举考卷皆需封口,不到放榜之日。唯有皇兄有权可撕。” 临朝重视科举,任何将姓名等次提前泄露的阅卷官,都会以徇私舞弊论处。 故而在科举这一块,经过历年的严打严控,早已是铁板一块,清水一池了。 明和帝笑道:“看来你们也是等不及想知此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李玥道:“高大人今早来的时候,还眼巴巴提及此呢。” 明和帝一针见血,“他若是知道了,岂不是隔日门生便又多一个?” 李玥淡笑:“皇兄放心,臣弟绝不会那只老狐狸面前提及分毫的。” 明和帝瞧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去撕封口上的纸糊。 嘶—— 撕纸之声宛如裂帛。 临安江桐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四个苍劲古朴的墨字。 整秀的字迹虽纤瘦却不乏力风逸,笔力虬实,字迹清晰端肃,赏心悦目。 “原是,临安江氏。” 明和帝沉吟,抿着唇微微颔首,表情从容。 而李玥。 却是在看清楚那个名字后。 倏然睁大了眸子。 心中那份慌乱让他无端攥紧了袖笼中的手。 江桐这个名字。 他是知晓的。 再加临安此地,便更不会错了。 卫燕从前错付真心的那个男人。 就是临安江家的三子。 江桐。 神思翻涌,他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嗡鸣一声作响。 * 转眼便至三月,春闱过去已有半月有余,放榜之日也悄然将至。 西城的贡院门前,天还未大亮,考生们就已翘首以盼,在门前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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