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听到一半,脑海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理智疯狂抗拒这个事实,只当这人又是认错,想呵斥他的胡言乱语。努力牵动肌肉,才发现浑身变得僵硬,喉咙里仿佛堵着口气,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丢了手中东西,朝着北方狂奔。 冷风灌进她的口鼻,萧瑟的寒意却好似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昨夜未愈的伤口一路烧进她的血肉,呼吸间有种五脏俱焚的痛苦。 她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路边没有知觉的尘土,直至眼前出现诸多朦胧的身影,才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中有了些微的实感。 宁国人的尸体被潦草地摆在一处等待焚烧,宋回涯魂不守舍地走向尸堆,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大多尸体被砍得残破,脸上糊满了血,看不清面容。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悚怖。 宋回涯视野雾蒙蒙的一片,眼前掠过无数张面容,不记得任何一个。到后面开始恐慌,怕自己也同样认不出阿勉。 身体里感觉有把刀,在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与□□撬开。 边上士兵过来同她说话,得不到回应,见她魔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过去帮着将尸体翻转过来。 宋回涯低着头,嘴里喃喃叫唤着“阿勉”的名字,堪堪维持着走动的力气,行尸走肉般寻找着阿勉的踪迹。 在看见一双被血水浸透的手时,宋回涯忽然跪倒下来,推开上方压着他的尸首。 那一刻,世界变得寂静。那远隔在旧日云烟之外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印刻出阿勉的面容。 是跟年少时相似的眉眼。 是她的阿勉。 宋回涯将人抱进怀里,见他还微睁着眼,瞳孔涣散,用手给他阖上眼皮。 她轻声叫道:“阿勉。” 她牙关打颤,牵动着唇角,扯出个尽显悲凉的笑,说:“师姐回来了。” 怀中的人表情祥和,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她摸向阿勉的胸口,上面是贯穿心肺的刀伤,跟被斩断的半截箭头。 “疼……”宋回涯轻轻按着,哽咽道,“阿勉好疼,师姐知道。” 她才明白过来师弟不在了,痛不欲生地喊:“阿勉!” 她的小师弟。 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待她无半分作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只有阿勉。 可是他死了。 清溪道长等人闻讯赶来,站在她身后,见她从未有过的失态跟沉痛,错愕中组织不出语言,干涩地道:“宋回涯……” 宋回涯贴着阿勉的脸,泪如泉涌,嘴唇翕动着,说出两个字:“回家……” 她抬起头,眸光闪动,似乎找回了失散的魂魄,心心念念只剩下一件事:“回去,阿勉,我们这就回不留山。” 她抱着阿勉起身,环顾一圈,找到方向,朝着南边的街道走去。 清溪道长等人满眼忧虑,又不能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梁洗牵着马,拉来一口木棺。她跳上后方的板车,将棺材推开,喊道:“宋回涯。” 宋回涯看了眼狭小的棺木,怕阿勉一个人躺在里面会觉得害怕,摇了摇头。 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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