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 高观启掀开眼皮,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笑说:“你不杀他,他也快死了。” “那你呢?”宋回涯的剑贴上他的脖颈,“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宋回涯本以为高观启会祈求、狡辩,可他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或愧疚,义正辞严地道:“你们大胜凯旋,阿勉是一等一的功臣,却死于陛下与我这帮乱臣贼子的阴诡。你出去听一听,百姓与朝臣是怎么说的。京城这帮蠹虫,时局尚且飘摇,魏凌生敢杀吗?不是我铸下这等大错,他们怎舍得随我离开? “人心,功绩,我都送给你们了。你们不忍心,可哪朝哪代的逐鹿之途不流血?不就是死一个阿勉,铺一条通天路,我哪里有错?” 宋回涯颤声道:“不过是死一个阿勉?” 她手中剑锋偏斜,刺破他的皮肉,有瞬间动了杀心,想将面前这人就地了结。 高观启反笑出声来,说:“宋回涯,你生来一无所有,即便后来负重累累,也是自己选的,不会懂我这种生来贵胄,为洪流裹挟的感觉。若是有下辈子,我君王做得,布衣也做得,唯独不想再做,乱臣贼子了。” 他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从容等着宋回涯的剑割开他的咽喉。 院中月色迷蒙,草木摇落,青苔凝霜。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 春潮带雨,随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南下。 这场历经百年的战乱,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敲响了终结的尾音。被战火燎烧而留下的疮痍,也得以开始漫长的疗愈。 从南到北一片欢声,庆贺的酒席摆满长街,歌声回荡缭绕,连东风似也在春光中大醉。 不留山上草长莺飞,宋回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路时,看见一名小童坐在不留山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定定望着倾斜的山道。 她一时不能举步,以为看见了等待的阿勉。 待走近了,那与阿勉相似的小童,仰起头叫了她一声:“宋门主!你去哪里了啊?” 宋回涯坐到他边上,见他一脸的愁云惨淡,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了。”小童说着掉下眼泪,又自己擦干,绷紧了脸,坚强地道,“不能抹眼泪,要叫我爹骂的!” 宋回涯笑说:“你爹如此严格啊?” 小童瞅她一眼,觉得她这大人不可理喻,还要他一小孩子来教道理,粗声粗气地说:“那当然了!你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管嘛?” 宋回涯说:“我徒弟若是要哭,我随她哭。毕竟能畅快哭的日子也没有个几年。” 小童评价道:“你真不懂事。” 宋回涯不由笑出声来。 小童摸了摸自己的鞋,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问:“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我想回家。” 宋回涯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你爹你娘都是大梁人,所以你也是。” 小童倔强地道:“我要我爹亲自告诉我,我才相信,我爹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恍惚间又想起阿勉,对方傻傻地对她笑,笃定地说:“师姐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听我的话?” 小童沉默。 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着道歉:“对不起,我还想再伤心一会儿,我太想他了。” 宋回涯揽过他的脑袋,小童扑在宋回涯的腿上放声大哭。 等他情绪过去,忍住哭声,宋回涯牵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宋回涯带着小童一路走向后山。 阿勉的坟冢就立在师父的边上,几名弟子正在给诸位师长烧着纸钱,详细告知着不留山的近况。见宋回涯回来,朝她鞠躬行礼,放下东西先行离去。 小童熟稔地在父亲墓碑前坐下,一张张往里扔着纸钱。燃烧的白烟被风吹进他的眼睛,熏得他眼泪直流,挪动屁股换了个位置。 他揉揉眼睛,给宋回涯分了一沓、宋回涯没接,在师伯墓前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那本已旧得发黄的书册。 宋回涯翻动着书本,从起始处,一个个字地看过去,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沉郁。 小童跟着靠过来,依偎在她手臂上,一目十行地看。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是会写父亲的名字了,指着宋回涯目光停留处,问:“这是我爹吗?” 宋回涯说:“是。” 小童问:“写的什么?” 宋回涯就念给他听,又和他说了些阿勉的事情。 小童听得入迷,盯着黑白分明的书页又开始泛起泪花。 他用力抹了把脸,将书合了回去,问:“这是怎么来的呀?” 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宋回涯自己写的。 她手指在那苍劲的笔锋上抚过,跟着字形写了两遍,随后将书本扔进火堆。 小童急眼道:“你怎么烧了呀?” 宋回涯笑说:“我已经看过了,给他们看吧。” 暗红的火星点燃书本,蹿起一簇青绿的火焰,在风中越烧越烈。 轻薄的纸张被热浪一页页掀开,黑色的笔墨渐渐燃成灰烬。 宋回涯透过火光看见宋誓成的名字,不由发笑。 那该是进不留山的第二个年头。 那日宋回涯躺在屋中休憩,宋誓成从窗外进来,扔给她一本书,且是恶劣地砸在她脸上,说:“你师父近日出门,要我看着你,我实在没空,你自己将这些日子里做过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记下,师伯信你。” 宋回涯恼火,将书往地上一丢,斩钉截铁地道:“不写!” 宋誓成说:“写得好,给你一两银子。” 宋回涯又去将书本捡回来,随意翻了两页,发现书上还有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何人杰作。 宋誓成盯着她道:“现在就写,等到明日你就忘了。” 宋回涯没有办法,只能提起笔在书上胡乱地道:“宋誓成欠我十两银……” “银”字还没写完,她后背便挨了一掌。 宋誓成在她身后跳脚喊道:“我是叫你记事,不是叫你捏造!何况我是你师伯,什么宋誓成?好没大没小!真当我不敢打你?” 宋回涯摸了摸吃痛的后背,也是不悦道:“这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宋誓成冷眼斜她:“好在我多瞧一眼,否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在背后编排我。” 宋回涯将书本扔还给他,说:“那我不写了,我没什么好写的。反正我整日不务正业,你说我出去惹事也好,练武也罢,随意怎么说吧。我师父若是要打,我认罚就是。” 宋誓成气她狼心狗肺,拍着胸口道:“怎会没什么好写?师伯我待你如此亲厚,就不值得你念叨几句?” 他作势去掐宋回涯的耳朵,被宋回涯弯腰躲过。 二人在屋中打闹,最后宋回涯技艺不够被他逮住,死死按在椅子上。看他提笔,在书上示范地写下不留山的门规祖训。 “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宋誓成得意洋洋地道:“瞧见了吗?字写得好看些。不要白瞎了我的笔墨。” 宋回涯从鼻间哼出一气:“呵。” 世事仓皇,后来宋誓成再没要她给自己看这本书。 火光湮灭,往事成灰。 宋回涯从怀里摸出本新的书册,提笔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 翻到中间位置,一本正经地写道: “近日得闲,让梁洗来帮我铸剑。” “五月日暖,去找师弟喝酒。” “宋知怯两月没有念书,明日考校不过,记得同梁洗一起练刀。” 小童眼睛乌亮,天真地问:“你在写什么?” 宋回涯高深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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