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宋回涯抽回剑,讽刺道:“别装了,吵得我头疼。怪恶心的。” 小乞丐也发现她跟以往见过的那些侠客大为不同,干脆抹了把脸,收起一腔虚情假意。态度浑然一变,扯出个轻浮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将怨气摆在脸上。
第005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学着江湖人的习惯,两手抱拳朝宋回涯行了个礼。 一板一眼的动作,加上浮夸嬉笑的表情,如何看都像是场诞谩不经的闹剧。 这个油头滑脑,喜好卖弄聪明的小小伶人,带着满脸的谦卑,藏着浓勃的怨悱,字正腔圆地道:“大侠,我就是只可怜虫,您杀了我,不值当。您这样的大人物,难道看见街边有只乱叫的狗,也要过去将它杀死吗?有碍您的君子气度吧?” 宋回涯品了品,听进耳朵的是一腔被精细打磨过的讥诮。 比之刚才苦苦求生的脚下蝼蚁,现在这个敢昂着头看她的黄毛小童,更像是只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凶狠豺狼。 有锋利的爪牙、尖锐的脾性。 以及对世俗的不屑。 宋回涯无端生出些怅惘,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迷离的影子。只是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更寻不到根基。 因为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宋回涯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声线平缓道:“你不是还要把我给卖了吗?” 小乞丐用力抽了把自己的嘴,笑嘻嘻地告饶:“小的我这张嘴,满口喷粪,您哪能当真?我这就给您磕三个响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说罢利落伏身,“砰砰砰”朝她叩首,听声音确实是虔诚。 宋回涯有一瞬都以为是自己死了,这丫头在拜祖宗坟。 这猴精似的丫头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始终等不到宋回涯喊停,才自己顿住了。苟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用余光往前瞄。 察觉宋回涯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也不发怵,歪过脑袋,露出破皮的额头,涎皮赖脸地问:“您消气了不?” 宋回涯笑了。 纵然对方一幅堪称无赖的小人做派,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多恼怒,只是有稍许无奈。 世上多的是贪婪庸鄙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在丑陋面目外披一层金玉外皮,不仅薄恩寡义,还要流芳百世。 相比起来,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甚至翻不起多少浪的小乞丐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活得更随心所欲、原形毕露而已。 宋回涯说:“我不生气。” 她此刻的神态堪称和颜悦色,可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宋回涯观她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小乞丐犹豫一会儿,捂住脖子,小心翼翼地道:“生不生气我不知道,不过是有些害怕。大侠您这样笑眯眯的时候,是不是正想着把我砍瓜切菜一样地剁了?” 宋回涯新鲜道:“怎么?你这么怕我?” 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只是个小孩儿啊。您是个大人,还是个带剑的大人物。我当然怕你了。” “原来你是怕死的。”宋回涯似听了个玩笑,耐人寻味道,“找死的事情却是一件没少做,嘴里更没一句干净。”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我还怕吃苦嘞,这贼老天,又不是怕它就能让你多活几日。我不痛快,总要骂人。” 宋回涯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死。得过且过的人能有多怕死?对你来说,只是活着更好罢了。” 小乞丐没有理会,只觉得他们这些大人物都爱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何曾将路边野狗的心思放在心上。小命捏在她手里,也不与她争,阳奉阴违地顺从道:“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人可有骨气了,最不怕死!” 旁人稍给些好颜色,她便得寸进尺。 宋回涯深谙这等庸人本性,并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跟这么个小东西闲扯几句,打发时间,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难熬了。 宋回涯伸出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拽住她的半截衣领。 小乞丐想退又不敢退,寒毛卓竖,只能拼力后仰身体。低下头便看见宋回涯虎口处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血腥味在冷天里传得缓慢,宋回涯动作也缓慢,提着她宽敞破衣往上一提,直将血气也灌进她的鼻腔。又拍了拍她的领口,指尖擦着她的脖颈轻轻滑过。 小乞丐第一次切真体会到什么是杀气,屏住呼吸,那点桀骜不驯的野性瞬间跟长腿似跑了个无踪无影。 直将脸都涨红了,才听见宋回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再次蔫成一株正月里的枯草。别人进一步,她立马退一丈。 “女侠要是高兴,叫我贱皮子,狗东西,小杂种都可以。若是觉得都不好听,就叫我喂,那个谁,或者死丫头。”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 小乞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好像满腹心思被剖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正经了些回道:“我以前是城里一个唱曲儿的老瞎子带着的,他本来想打残了我让我好出去讨饭,又觉得我断了手脚今后不便照顾他,不如再养大点卖了换钱。没下定主意,那老东西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管我叫什么。那老瞎子以前觉得我叽叽喳喳怪闹腾的,一直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宋回涯含糊念了一遍,轻声笑道,“原来是只鸟啊。我还以为是只小狐狸。” 小乞丐没脾气地应道:“那小的以后就叫小狐儿!您说了算!” 宋回涯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放下一直在摩挲剑鞘的手,玩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即没凶你,也没说现下要杀你。” “瞧您说的。”小乞丐两手按在大腿上搓了搓,瘦弱得似乎能被一只手捞住的身骨佝偻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往后您也不能杀我呀,免得脏了您的剑。” 宋回涯由衷赞扬了句:“小麻雀,你可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小乞丐忙又开始磕头,嘴里连连谦虚:“不敢不敢。” “我不杀你。”宋回涯不再逗她,后仰着头靠在墙上,说了句话给她定神,“我不杀孩子。” 小乞丐将信将疑:“真的吗?” 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凉的。 宋回涯将剑抱在怀里,惨白着脸,闭目调息。 小乞丐观察了会儿,见她不似作伪,当真无心再搭理自己,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改跪为坐,朝后方缓缓移动。 膝盖跪得酸麻,她隔着衣服揉了揉,当下疼得抽气,眼泪也淌了下来。又将冻得冰凉的脸贴在上面。等好过了些,才重新去瞄对面的剑客。 灰沉的夜色有如望不尽的银河横亘在二人中间,以她的目力,什么也看不清晰。 分明此前都是一个人过,可庙里的这种安静却叫她很不习惯。 大抵是二人间的距离给了她微妙的安全感,小乞丐反反复复抬了几次头,最后试探叫了出来:“大侠?” 宋回涯眼皮半阖,懒散地扫向她。等了片刻不听她出声,才敷衍吐了个字:“说。” 小乞丐飞快问:“你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答:“我的名字。” 小乞丐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知道自己今日坏了件事。若非跑得够快,恐怕小命难保。 ——哪个大侠特娘的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啊?怎么?是怕丢吗?! 小乞丐张着嘴欲言又止,不敢对着宋回涯发泄,转头朝着门外的老天爷虔诚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宋回涯偏过头,奇怪问:“你做什么?” 小乞丐舌尖发苦:“我以前总求着老天爷让我发财,老天爷当我是放屁。想是他终于心情好,记起我来了,一下给我丢了个千两黄金。可惜我福薄,接不住,差点被这富贵砸死。我求求老天爷,还是算了吧,我要口吃的就可以。” 宋回涯静了会儿,问:“什么千两黄金?” 她提起口气:“我洪福齐天,接得住。说说。” 小乞丐:“……”
第006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困惑了。 一块走动的金子,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吗? 何况能在死水一潭的苍石城里掀起惊涛骇浪、称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却宋回涯这种毁誉参半的举世枭雄,还有几个? 可是宋回涯的语气太平淡,小乞丐一时难以分辨她话中的深意,以为是自己猜错,侧过了身,惴惴不安地问:“你……大侠,您认识一个叫宋回涯的人吗?” 宋回涯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经历火烧,血液仿佛快被蒸干了,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与她讲话时,思绪飘散游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顾不上考虑太多。 听她这样问,才明白过来,哦,原来自己是别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涣散的目光稍稍凝结,又一点点暗沉,在寂静中晦涩涌动。拇指按在剑身的刻字上,沿着轮廓来回摩挲,有种难言的,自骨髓深处渗透出的恐惧。 她只知道自己杀过人。 杀过许多人。 却不想连街边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乞丐都曾听过她的恶名。 她不怕险象环生、穷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还不清的血债,罪行累累,无地自容。 怕到她错以为自己正站在一片苍茫无垠的崖顶上,前后左右尽是深渊,无论她低头还是举目,四面皆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他们一具具从骨堆里爬出,拽着她的脚踝,要拉着她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短暂的幻象中惊醒,宛若在阴阳两界中走了一遭。那残留的惶恐反倒将她乱麻不堪的杂绪都压了下去,脑海中一片罕见的清明。 她随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将糊在额头上的碎发扫开,不动声色地询问:“你认识她?” 小乞丐还不解她为何长久沉默,当即惊呼道:“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坠过一回,闻言气笑了:“那你提她做什么?” “我在城里听到的。”小乞丐丝毫未觉她的恼怒,“街上外来的江湖人都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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