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碰壁了一整夜,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般糊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板着脸道:“那小叫花子打小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村子跟城里晃荡,你这客栈又没几个生意,见个面熟的小孩儿都记不住?” “侠士,实不相瞒,那些烦人的小叫花,一年到头也不洗次澡,身上恶臭能熏出三里地,在我眼里就如同茅坑边上的苍蝇,见一个我赶一个,怎么会管他们住在哪里?”伙计两手合十,愁苦告罪,“实在是不清楚,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帮您注意着些,见到那么点大的孩子来,先将她们留着。” 壮汉眯起眼睛,声音放冷了些,提醒道:“早年一个老瞎子常带着她,在你这家客栈里唱曲儿讨生活,你该有印象。” “是吗?”伙计愕然,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是有那么个人。可那老瞎子好些年没来了。这地方穷得连鬼影都不见几个,他在我们这儿拉个半天曲儿,也挣不到几枚钱,估摸着早去别处发财了。人不挪得死呀。” 壮汉怒形于色,骤然发难,一掌抓向伙计的脖颈。 年轻剑客抬手作拦,以手中长剑将他狠狠推了回去。 伙计倏然色变,仓惶后退,张口想要呼救,壮汉先一步喝道:“站住!” 壮汉提起内劲,箭步上前,五指扼住伙计左肩,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回来。 边上的年轻剑客低吼道:“你做什么!” 壮汉沉沉吐出一口气,控制了情绪,继续说:“别处的乞丐们说,那小叫花得亏了你时常接济,才能小小年纪活到现在,你却说你不认识?谎话连篇,是与她有什么勾当不敢对人言?” 伙计猛力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年轻剑客厉声道:“松手!” 壮汉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缓缓松开手。 伙计得了自由,也不敢乱动,哭诉道:“什么时候的事?哪个贱皮子在大爷您面前胡说?就算我有这样的好心,店家也不允许啊。客人吃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们这些打杂的吃,实在吃不完要坏了,才丢去后院。这年头谁家银钱不珍贵?小人自己也是饿肚子的多。从牙缝里都挤不出吃食给那个小叫花!我要是敢,早被掌柜的打死了!” 壮汉怒气冲天,五指发力:“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 伙计来不及惨叫,就见寒光一闪,年轻剑客已横过剑身,劈在壮汉的手腕上,强硬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年轻剑客再难忍受,面色阴沉道:“够了!走吧!” 壮汉深深看了他一眼,理智回拢,收起满身戾气,无声离去。 剑客朝伙计点了点头,小跑着追了上去。 合上门,伙计坐在门槛上又压抑着哭了几声,心中悲戚不已,等缓过劲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贱皮子,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早叫她安分些,别总是自作聪明,还往那帮莽汉手下撞。” 他起身回去,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再无困意。干脆拿了块抹布,闷头打扫起客栈。 远处长河深流,映出微末波光。 月已西斜,残更将尽,老树的枝叶在青年头顶垂下万重影。 年轻剑客站到壮汉身侧,将手中剑身插进松软泥土,忍了忍,还是出口质问道:“他既坚持不肯说,便是不想惹祸上身,你难不成还要打他一顿?你为何如此燥急?” 壮汉瞥他一眼,话中难掩奚落:“你今日在客栈,若是有现在的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同他们打起来。” 年轻剑客自知理亏,在他身边坐下,犹疑道:“唉,旧事不要再提。可是,从不曾听说宋回涯身上带着什么剑谱。不留山的功法秘籍,全在她离山之时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依我看,许是那小乞丐真拿你我打趣也不一定。” 壮汉漠然道:“我不信宋回涯真的狠绝至此,将师门历代积累尽数付之一炬。她赴汤蹈火都要为她师父报仇,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原来是悄悄留了本真传在身上。” 年轻剑客看着这位陌生友人,觉得他已然魔怔。 壮汉察觉到他的情绪,对此不以为意,只觉他太过天真愚昧,不屑再多照顾。 “那小乞丐生于市井街巷,讨生活的小东西,说句话都要低声下气,活得腻了来你我面前找死?人人皆知宋回涯的剑上有她的名,谢仲初翻遍无名涯都找不出她的尸体,现在看来就是被那小乞丐给捡到了,不会有错。” 他深自懊悔道:“是我当时太心急才将她吓走,早知道给她银钱就好了。多虑反而弄巧成拙。” 年轻剑客颇有些无措,嘴唇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只能翻出些废话。别人不愿听,他也不善讲。 “宋回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大了,与之沾上关系,便能一夜间名扬四海。无论他搬出多少道理,旁人都能翻出十倍的理由将其驳倒。 何况连他自己也难不动心。 壮汉思忖良久,焚烧的心火才被夜风压下,见友人还在发愣,无奈叹道:“算了,奔走一日,我也疲累。先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俱是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天色初晓之时,壮汉迂回绕了一圈,再次走进客栈。 · 随着朝阳的滚滚金光越过楼阁照进街巷,嘈杂的声音与白芒的热气在小城的四面八方徐徐升起。 货郎扯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途径一处人多的巷口,停步将扁担收了起来。 对角的阴影处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低低下压,遮挡住整张脸。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腕,安静吃着一块胡饼。 货郎古怪瞄了两眼,对方好似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回视线,专心收拾起竹篓里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素来僻静的苍石城今日居然又来新客。 走在最前方的几人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执刀,长发高束。行步间气概威武,昂然飒爽,外露着一股凌人的杀气,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偏偏后面坠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齐整的衙役,生生拖垮了气势。 货郎琢磨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苍石城的那帮官爷全是花架子、软骨头,满身松垮的皮肉,挨不了一拳。在街上见到习武的侠客,不追上去打躬作揖已算是有骨气了,哪里敢这样挺着胸用鼻孔瞧人。 可后方的衙役又以他们马首是瞻,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眉敛目,听凭吩咐。 多半是戍边的将爷们。 货郎摇了摇头,将东西往里侧挪,多给他们腾出道。 宋回涯一动不动地坐着。 衣摆扬起的细风从她鼻间扫过,她闻见了一股极浅又极熟悉的味道——同她身上相似的血腥气。 她漫不经意地扫去,果然在几双布鞋的鞋底看见了颜色浓暗的血泥,该是来不及更换便匆促赶了过来。 什么地方能死那么多人?连泥土都给浸透了。 宋回涯擦了擦嘴角,闪身退入暗巷,迂回跟了上去。 那群不顶用的衙役半路被黑衣青年支开,只剩下为首男人领着两名兄弟,走进城中最大的客栈。 角落靠窗的两名书生正在喝茶,发觉大堂内忽然鸦雀无声,顺势看向门口,小声闲聊道: “好大的气派,这米粒大的破地方近日可真是太热闹。再来几个可装不下了,不得互相打起来?” “仗打完了?” 书生嗤笑道:“哪有打完的道理啊?自己人尚在打自己人呢。” 为首将领环视一圈,不顾众人脸上神色,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道:“此地山匪横行,朝廷尚在剿匪。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如无要事,速速离去,否则一并以贼子论处。” 他嗓音浑厚,带上内力,一时间有如洪钟在耳边震鸣。 一群江湖人闻声出来查探,稀稀落落地站在二楼阶梯朝下俯视。 黑衣将领阔步上前,朗声重复了一遍:“明日之后,我不想再在苍石城内看见任何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凡敢在街上佩戴兵器者,皆收缴充公。凡无官府公文者,皆缉拿候审。凡有违令反抗者,就地处决!” 一众江湖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自打来到这座边陲小城,说不上呼风唤雨,那也算是威风凛凛。他们师出有名,且遂心如意,都几日都是飘飘然的,正为自己顺利铲恶锄奸而自满窃喜。随意来个边地小兵,就想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好生霸道啊。” 后面两位恪尽职守的黑面小将此时终于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更不好听,怒瞪着眼直白骂道:“不及尔等无耻。” 那武者稍怔,羞愤欲斥:“你——” 黑面小将二话不说拔刀出鞘,直指他面庞,寸步不让:“我什么?” 武者见左右人纷纷退开,心生怯意,悻悻息声,转身回房,面上有损,只得将台阶踩得“哒哒”作响。 书生顾不上吃茶,一直端着茶碗细听,直到此时才下了定论:“是陆向泽的人。” 他仰起头,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啊!” 那黑衣将领旁若无人地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偏头睨向上方,薄唇轻抿道:“谢门主不主动出来,我就要上去请了。” 二楼正中的客房大门应声推开,谢仲初不急不缓地露面,一边沿着楼梯下行,一边生疏有礼道:“昨日睡得晚,小友来时才醒,方才在整理仪容,实在怠慢。” 他看着这位晚辈,只轻轻一颔首,问道:“不知将爷找老夫何事?” 青年唇角上扬,一字一句道:“鄙姓陆,陆向泽。” 四周一阵哗然。 书生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溅了对面的好友一身。 友人也顾不上生气,伸长了脖子往前门看,只潦草用袖子擦了擦脸。 一墙之隔的窗户外,背靠着墙面的宋回涯跟着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略微耳熟,可看那武将的长相,又十足目生。 “原来是陆将军。”谢仲初拱手问好,不冷不淡地道,“陆将军不在边地,何故来这座小城?” 他瞥过门口那个古板木讷的小将,补充道:“好像也只带了几位兄弟。不怕胡人在此设伏吗?” 陆向泽笑了起来。他线条明朗刚毅,棱角分明,本是大气中正的长相,但刻意地摆出笑容,反而有种邪狞的味道,尤其是他话中杀意极重,叫人听得胆寒。 “不错。先行的骑兵只带了二十来人。谢门主若有信心可以试试,能不能在无名涯下多添几道游魂。总归我是很期待的,正觉着不爽利,缺些滋味下酒。”
第008章 万事且浮休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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