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是女子出阁,做了人家正室的,大抵要主中馈。中者,房中也;馈者,饮食也。一言以蔽之,媳妇要掌管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诸事。话虽这样说,同样是主中馈,于富户是当家主母的权柄,于贫家,则是儿媳的一份劳务。 戚氏主了二十多年中馈,终于等到冉静临接班,便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进灶房一步。静临对着灶坑上水缸口粗的一口大铁锅,一时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灶是冷的,水是凉的,面是生的,调料是不认识的,锅碗瓢盆也不知都放在哪里,找到这个找不到那个……她本就不擅下厨,南人在北方灶房,头一次更是不知所措。在家时,母亲拿她作的女儿教养,从未舍得让她亲自动手。这回嫁了人家,竟然一下子就要她做出一家三口的饭食来,如何不教人为难? 翠柳斜倚着门看了半天,见静临未生火便往锅里倒油,不禁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静临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过来,认出是她来,只皱皱眉,并没有说话。 她早就发现,翠柳这丫头脾气古怪,对主家,尤其是对戚氏,说起话来很不客气。自然,对她这位新寡的媳妇也没什么好脸色。 静临不想节外生枝,也无心与一个莫名其妙的丫头理会,权当没听到她那声笑。 翠柳却存心不想教她安生。 “我还当咱们家娶回来个什么神仙,啧啧,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不知道娘子从小到大是没吃过饭,还是你们徽州人与咱们不一样,喜欢喝生油啊,哈哈哈!” 翠柳放肆地倚着门框大笑,静临不怒,反倒对她更加好奇,奴才敢对主家如此嚣张,实在罕见。 见静临一副波澜不惊的看戏模样,翠柳反倒先恼了,“我和你说话呢!” “我不会做饭。你会的话,劳烦你教教我。” 翠柳一愣,本是存心来找茬吵架的,不想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胸口闷得慌。 “这有什么好教的?”翠柳没好气,“生火,和面,炝汤,下锅——听明白没?” 静临诚实地摇头,“怎么生火?” 翠柳气笑了,“你说怎么生火?用火折子,先烧纸,再烧柴,点着了再加煤!” 静临:“我不会用火折子。” 翠柳:“……我来吧,你给我打下手。” 翠柳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做事有条理,干活极利落。静临旁观,只觉若是内宅活技也算技艺,那翠柳真可谓是神乎其技了。 “水要开了,你去揉面。” 翠柳发出简短的指示。 静临:“加多少水,多少面?” “一碗面,水适量。” “……几碗适量?” 翠柳:“……娘子站远点吧,别在这里碍手脚。” 亏了翠柳相助,静临好歹将一家三口的饭食端上了桌。她吃不惯北方饭菜,也看得出翠柳手艺不错。柳平只尝了一口便赞,“嫂嫂好厨艺。” 戚氏本想借这顿饭给新妇一个下马威,儿子这样说,她倒不好说别的了,心里只管窝火。柳茂缠绵病榻几年,人不成了,她心里早就有数,伤心难受总有限度,毕竟还有个前途无限的小儿子柳平。她气不过的是,柳大郎竟然为了这个狐媚子吃春药,提前送了命不说,要紧的是丢了读书人家的体面! 戚氏一个内宅妇人都能看出柳大郎死状不对,仵作岂能不知?多亏了柳祥,人家才没有声张。戚氏越想越恨,看静临对着眼前一碗汤饼只小口慢喝,更是恨得牙痒痒。 “冉氏!” 戚氏脸一沉,将碗重重放在桌上,汤水溅出一小片。 静临心神不定,此刻回神,见戚氏如此,本能地起身垂手而立,声如蚊蚋,“母亲息怒。” 戚氏十分满意她这个反应,调门便又提高了两分,“你知错吗?” 静临本就心虚,虽不知错在具体何处,思及母亲教诲,“孝顺姑舅,勿要顶嘴”,便垂眸颔首,“儿媳知错。” “既然知错,便去大郎的灵前跪一个时辰,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柳平觉得有些不妥,“母亲……” 戚氏瞪了他一眼,“吃你的!” 柳平看了静临一眼,面露不忍,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吃饭。 静临本就没有胃口,与这一家人更不相熟,她满心都是柳文彦,巴不得找个清净处独自呆着。灵前蒲团上刚跪了一会儿,柳平却又来了。 他是个读书人,长得斯文清秀,说话行事也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含蓄和腼腆。 静临感觉到他是在自己身后踟躇了一会方才开口的。 “嫂嫂,你别怪母亲,她也是因为思念大哥,这才迁怒于你,说了气话。天气寒凉,别跪伤了身子,快请起吧。” 静临不禁悄悄扬起嘴角。 她对柳平的感觉很微妙。他的长相、身量都与柳文彦有几分相似,嗓音更是足以乱真。徽州娘家相看之时,两人隔着纱帘问答,她恍惚间竟觉得他就是柳文彦。 若嫁不得表哥,嫁一个与他十分相似之人也好。她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嫁到宛平的,哪知到了新婚之夜方才晓得,自己以为是退而求其次,却被人玩了一把移花接木、换柱偷梁! 按说冉静临该恨柳平骗了自己,可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他与柳文彦有几分相似的缘故,又或许是她身上已经有了他兄长的一条性命,面对柳平,她竟然是一点都恨不起来。 特别是他站在身后她说话的时候,她竟然又分不清他和柳文彦了。 柳平见静临默然无语,顿了顿又道:“段大官人请看戏,街坊四邻都过来,母亲怕是招待不过来,还要劳烦嫂嫂相助。” 静临心中一动,“段大官人?是大郎从前的朋友么?” “倒是没听兄长提起过。此人是京城的生意人,商户,想来也是存了攀附的心思。既然相送,领受便是。” 静临微觉此话不妥,又问:“宛平人?” 柳平摇头,“相熟的都称他段平阳,想来是山西平阳府人。嫂嫂相问,是与他相识吗?” “只是记下,往后有机会还人家的情罢了。” 柳平不置可否,快步往房间去了。 山西平阳府人……那人说一口北方官话,究竟带不带山西口音?静临心中反复琢磨,直觉这位段大官人,十有八九便是那日所遇的无耻之徒。 戏连唱了三日。 静临本就爱看戏——女子消遣不多,看戏已经是其中最有趣的了,鲜少有人能不爱。因着惦记着那位“段大官人”,她于看戏时更十分留心。 一开始看徽州戏,她心中惊了一惊,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继后三日一切如常,她便觉得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想太多了。 可最后一场戏听完,戏班子说再送一场《秋香亭记》时,静临心中再度不安起来。 《秋香亭记》讲的是杨采采与表哥商生相恋的故事——送什么不好,非要送这一出? 戏台上正演到表兄妹二人于秋香亭约会,静临总觉得,那台上的杨采采和商生二人,两双眼睛贼溜溜地直往帘子后面钻,好像是故意看自己一样。 王婆挨挨挤挤蹭到静临身旁坐着,“老婆子瞧着,娘子似是虚寒体质——天气凉,头上冒汗哩!” 静临压下烦躁,扯起嘴角,“是有些不舒服,许是这几日着了凉。婆婆少坐,我去后面更衣。” 静临起身往回走,那台上的二人却像是故意提高了唱腔,只听杨采采高声唱道:“他没碰我!表哥,我始终是你一个人的,就算你不能娶我,我也……我情愿给你当个外室,也胜过在这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守寡……” 静临陡然止住步伐——《秋香亭记》哪有这一出,这明明是自己情急之下对表哥说过的话! 她已经十分确定,那位送戏的段大官人与当日的无赖就是同一个人! 言语调戏还不够,这般大费周章,图的是什么……呵,静临心中涌起一阵厌恶,她承认自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可她守与不守,都是自己的事,便是与千万个男子私会,也须是自己中意的,断然轮不到姓段的这种无耻之徒。 第3章 大官人谈笑叱鬼神,小寡妇设局捉银贼 静临明白了自己的心,因着愤怒反倒有了底气。调头回返,她准备以静待动,将这出精心安排的《秋香亭记》好好看完。她也想看看,没凭没据的,姓段的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柳娘子?” 身后有人叫,静临脚步微顿,她很不习惯这个称呼。 一个画了脸儿的小旦打台后过来,左右看看无人,小跑几步到静临身前,不由分说塞过来一张纸条,“有人托我给娘子的。” 这小旦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人很是伶俐,走道像猫似的,送完信儿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静临迅速瞥了眼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今夜三更,后墙东耳房。 呵,果然是那个淫-贼! 静临沉着脸将纸条揉入掌心,低声喝道:“那小旦,你站住。” 小旦扭过头来一脸笑嘻嘻:“娘子,我可没看清让我送信的人是谁。” 静临早就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也不指望她能如实交待,她自有别的法子拿捏她。 “告诉那人,明日子时,灵堂。” 静临笃定,小旦为了交差,定然将这话告知那人。如此一来,主动便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先灭一灭那淫-贼的气焰。 柳平看着桌上的纸条微微愣怔。他万没料到,端庄持重的嫂嫂会突然跑到自己的书房,与自己说这个。 柳平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方试探道:“嫂嫂不去便是,为何……” 也许是癸水要来的缘故,静临莫名感到一阵烦躁。她抢白道:“深更半夜到耳房去与外男私会,万一出个什么变故,有嘴也说不清。” “灵堂有什么不一样么?” “自然不同。为你兄长守灵是我分内之事,对方夜闯私宅,于灵前调戏孀妇,便是到衙门也是我们占理。” 柳平深觉静临话语中的“私会”“调戏”字眼刺耳,偏她说的话倒也没什么大不妥,好半天,柳平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她带着话头走了。 “嫂嫂,我的意思是,咱们不去便是,也没必要改了时辰和地点……家里刚出了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得好。” 静临默了默,“叔叔这话说晚了,我已经将话递了出去。” 饶是柳平好脾气,此刻也有些着恼。原本静临将如此私密之事相告,他心中颇有些微妙的愉悦。可到头来却是人家已经有了主意,无须自己为她做主。 自嘲一笑,柳平声音冷淡:“既然嫂嫂已经有了主意,何必又来与我相商。” 静临心里也来了气,“大郎刚走,便有人欺负上门,这一次若不捆了这贼子去见官,哼!往后咱们一家寡妇孤儿,是非无穷。叔叔打量贼人是欺负我一个?我倒觉得,人家欺负的是咱们这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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