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平的俊脸浮上一丝薄红,闷头不吱声了。 静临缓了语气,“你是读书人,明白是非,母亲那里……还要你知会一声。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筹划,不怕擒不住一个心虚的贼。” “如何筹划,嫂嫂心里怕是已经有主意了吧。” “所以约在子时灵堂,想来贼人做贼心虚,本就容易受惊吓。若是叔叔能躲在堂后,与我相机配合,趁对方惊惶之时候,我们三人一拥而上,定能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静临说得轻巧,面上不但毫无慌乱,反倒还有一丝奇异的期待。 柳平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位嫂嫂与相看之时那个含羞带怯的帘后人,甚至与今晨在婆母面前唯诺的儿媳,都并非同一个人。 柳平不是傻子,他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嫂嫂过门只有几日,想来接触外人并不多,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因了什么缘故,招惹了什么样的贼人呢?” 静临心中一颤。 决定半夜捉贼乃是出于激愤,姓段的欺人太甚,她实在是想结结实实给他一个耳光,否则难消此气。 她承认,此举是有些冲动。没有几天,她就要与表哥远走高飞了,此时横生枝节并无好处。 她也有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在那一瞬间,就那样草率地决定了要冒这一把险、出这一口气?图什么呢? 人心之复杂难测胜过世间全部曲折幽微,就连一个人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一句话,做一件事。 静临索性放弃了继续探究自己,任由本能行事。 她理直气壮到几乎气焰嚣张,“叔叔问我,我还想问叔叔呢!如何一个诗礼簪缨之家、奴仆成群之户,在长子尸骨未寒之际,竟然招来如此觊觎?我初来乍到,弄不清楚,还请叔叔指教一二!” 柳平张口结舌,“你、你……” 他想指责冉静临巧舌狡辩,搅乱门庭,有违妇德。可这话论理轮不到小叔来说,他又非能言之人,故而一时将话头堵塞在了嗓子眼。 静临哪里肯给他说话的机会,冷笑一声继续道:“小叔不情愿,我也能理解。装神弄鬼,非君子之道。可事急从权,就在大郎的灵位前假扮大郎,捉拿欺负他遗孀的贼人,想必大郎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的。更何况——” 静临眼波流转,看向柳平那张酷肖柳文彦的面孔,笑吟吟道:“叔叔扮起你兄长素来得心应手,不是么?” “想来,那贼人看到叔叔,定会以为是大郎的冤魂来索他的命,吓得魂飞魄散呢!” …… “有什么好怕的,鬼神之说本是虚妄,”段不循含笑训斥名安,“这你也信,平日怎么教导你的,都浑忘了?” 名安执着于往段不循身上掸桃枝水,“昨个在兴记,来往的客人和伙计都说呢,为什么柳大郎是火葬,就因为他死的不甘心,柳家灵堂不安生呢!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做了总教人放心不是?爹你转个身,后背也掸点!” 段不循不情愿,到底还是听他的了。 若说世上只剩一个不信鬼神之人,那这人一定是他段不循。他倒希望世间有鬼,也好让他再见见想见之人。 名安将段不循浑身淋得潮乎乎方才满意,“成!爹去换身干净衣裳吧!” 段不循哭笑不得,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旁的没学会,尽学会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火葬有甚稀奇,如今信佛的人家甚多,烧还是埋,归根结底与死人无关,端赖活人的想法。” 名安拿来干净的缎袍,手麻脚利给段不循换上,嘴巴不忘哄人,“还是爹看得通透!” 他身前身后忙活,段不循目光微垂,发现他的个头已经与自己的鼻梁齐平了。 算起来,名安今年也有十五了,算是半个大人了。 他叫段不循爹,与段不循有名义上的主仆关系,实际上却未曾签订收养文书,也无卖身之契。国朝初开之时,太*祖严禁普通人家蓄奴,民间为规避此令,遂以收养文书之名,行蓄奴养婢之实。自那时起,奴仆便以“爹娘”呼唤主人。至隆万年间,民间蓄奴成风,官府已然默认,爹娘之称倒延续下来,成为约定俗成了叫法了。 名安既非段家世仆,也非段不循所买之奴,他是段不循捡来的小乞丐。 乞丐,便是丐户,乃是贱籍,按大明律,须得世代为丐,万世不易。国祚初定之时,胡惟庸、蓝玉案牵连甚广,祸及数万人性命,有幸存活之人亦生不如死,家眷亲属一概没籍,或为妓,或为丐,或为奴……永世不得翻身。 名安姓胡。 段不循初见他时,他是个光脚板的小花子。讨来的饼被人抢了,他不服气,不顾对方人多势众,死活要抢回来。这一犟,差点被人打没了气。对方说了,跪下来认个错就放了他;他偏不,龀着口血呼刺啦的牙,被人家踩在地上的脖子耿着筋,魔魔怔怔,反反复复一句话,“我没错,我要吃饭,我没错,我要吃饭……” 人总是要吃饭,无论他是贵是贱,吃饭面前,众生平等。段不循给名安饭吃,给他脱丐籍,将他带在身边养着、教着、使唤着,凡事不避他……一晃九年。 “名安”,段不循收回思绪,走到窗边坐下,“教你跟掌柜的学不是玩笑。不只兴记,咱们家每个铺子,每个掌柜的,你都得跟着学。” 名安见段不循如此,也不敢当玩笑,当下垂手听着,“是。” 段不循叹气,“你不乐意?” 名安抬头看了段不循一眼,又低下头,嗫嚅道:“是不乐意。” “为何?” 名安默然半晌,方才道:“想日日跟在爹身边尽孝。” 段不循沉下脸,“你得吃饭。” 名安心中一惊,他知道,官人这是动怒了。段不循为人豁达,很少发火,生起气来也不过是此刻这样。可名安就是怕他,再不敢敷衍,双膝跪地,“爹,我知道了。” 段不循微不可察地侧了侧上身,良久方道:“起来吧。” …… 是夜,子时。 西风从门外灌入灵堂,吹得柳大郎牌位前的白幡簌簌而动。烛火摇移不定,灵前孤孀的影子乱成几条,弯折在丧盆前的地面上,和她侧后的墙壁上。 静临跪坐在蒲团上,心中默默数着时刻。 “十,九,八,七……三,二,一!” 子时已到,静临的心砰砰直跳。 她知道,那贼人此刻定然就在自己身后。他躲在暗处,用他那双放肆的鹰眼观察四周,确定安全之后,他会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后,用他那放荡的嗓音呼唤自己……很快,不用太久,他那双眼就会因恐惧而扭曲,他那放荡的嗓音也会收敛成哀音,求她放过——静临紧张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娘子久等了。” 静临的心一沉,猛地回头看去,一时失声:“是你?” 第4章 颠黑白借款作聘礼,惹是非活人充死人 大明朝的科举考试共分三级,曰乡试、会试和殿试。 乡试取中者为举人,民间俗称举子、孝廉或乙榜。 会试取中称“中式举人”,殿试再中,方成进士。 进士按名次又可区分为一、二、三甲。一甲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是故,举人与进士之间,虽科名相邻,含金量却有云泥之别。洪武年间,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举人出身还能得以重用;到了隆万年间,举子、贡生早不稀奇,而官场独重进士,举人便与大僚绝缘,只能捡边角料的芝麻小官当当,大多是苦活累活,还要备受冷眼,甚或在出事之时,被同僚推出为进士官顶缸。 不过,举人虽在官场失意,在乡间却得意极了。一来,大明朝为安定天下士子之心,特准举人可无限次考取进士;二来,举人虽比不得进士,却也刚好跨过了当官的最低门槛,只要他肯入国子监坐监,满了年限,或是直接参加吏部考试,都可以选官。如此一来,前途是否无量另当别论,到底与升斗小民不一样了。 先是要改换门庭,旧门槛要加高,门前要竖旗杆,门上要悬挂举人牌匾,以示身份;接着要准备接受投献,有送吃穿的,有送银钱的,还有送奴仆的;投献自然是有求,为的是举人老爷能与地方官员说得上话,要命的官司纠纷,他一张纸条即可居间斡旋;更有出风头、露脸面的事,也非举人老爷出面不可,小则红白喜事赞礼,大则催缴税赋赈灾动员,无一事离得开举人老爷们。 柳家从前发达,正是赖柳大郎这枝祖上出了个举人老爷的缘故;现今他们这枝不行了,柳祥这枝却有枝繁叶茂之势,只因柳祥几年前考中了举人。 对于柳祥这位族中伯兄,静临这几日多有耳闻。婚礼赞礼是他,丧礼赞礼还是他,戚氏和柳平日常挂在嘴边儿念叨的,也是他。 冉静临着实想不明白,今夜前来赴约的,竟然还是他。 “怎么,不是文彦兄,教娘子失望了?” 柳祥将静临的表情收入眼底,满意地笑了。他的下庭略长,笑起来下巴向前伸展,整张脸顺势凹陷进去,只留眼睛透着两点光。他踱着方步往前走,打量了灵堂周围一圈,方才又将目光停留在静临的脸上。 “这么大的宅院,”他似乎很惋惜,“没有奴仆成群,也没有锦衣玉食,委屈娘子了。” 静临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看起来有些僵硬。她知道今日这事着实是自己冲动了,若想能善了,每一句话都得慎而又慎,不能慌。 柳祥走进了,静临心如擂鼓,若是他直接用强,自己该如何……柳祥却微微弯了腰,将一只手伸到自己前面,“地上凉,快起来吧。” 离得这么近,柳祥的五官依旧被下巴包裹着看不分明,那两只发光的眼睛却教静临看清楚了,是一对小而圆的老鼠眼。 伸手递给他,便是有和奸之意,他定会顺势将自己搂住;不递给他,此人目露凶光,强行非礼之下,戚氏和柳平会不会顺水推舟,直接将自己嫁了? 静临缓缓转回僵硬的脖颈,她看了一眼灵前被风吹得微微拂动的素麻帐幔,起身在供桌上取了一支香,递到那只伸过来的手中,“伯兄来了,给大郎上柱香吧!” 柳祥把玩手中的香,目光玩味。 静临勉强自己给了他一个媚笑,“不然,大郎会生气的。” 柳祥白日里只看到了这小娘子的哭,倒是头一次看到她笑。这一笑,眼角眉梢都是风情,浪得人骨头发软。 趁柳祥上香,静临悄悄向侧边移动身子,直到帐幔之前。 柳平此刻与她一布只隔,心中早就慌得没了主意:竟然是瑞和兄,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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