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他早早待在那片田中蹲守,待徐记杂肉铺吹灯后,他便行动,转头不远处屋外一道身影不鬼鬼祟祟,也不怎么光明磊落,躲人纸窗处偷听,一屋幽暗,那道身影转头也来了田里,他一早就知是谁,没起身没说话,反倒被人用匕首架他脖颈上,问他是谁,逼着他开口说话。 这个性子想想倒挺有趣的。 性子坦荡,做事自成一派。 老虎安然站在那儿,足够稀有,足够夺目,百兽之王捕猎,不单单是聪明狡猾,而是从无败绩,刻在骨子里的傲然心气,顺着那双藏着山花烂漫的桃花眼冒出,猎物自然而然不战而败。 猎物败给的是自己的心,甚至觉着百兽之王,就该嚣张快活,不受约束一生自由。 陆简昭低垂着视线,看着正在灵活翘起落下,重复以往的素指,唇角有意识地浅浅一弯,痕迹明显,似是在笑。 第033章 渴望 戌时已过, 更深露重,司昭府到处都是蝉鸣声,声嘶不断, 抖落白日里的热闹和沉闷。 那她又在想什么呢。 陆简昭盯着檀允珩看了几秒,得了一个满都城百姓都知的心话。 应是在想他何时才会对她动心吧。 灯火暖黄, 温煦弥漫,落在陆简昭双眉舒展的眉心, 竟缓缓生了眷恋之意, 昙花一现,倏然, 他转过头又问一遍坐在堂下的肖绣安,“肖姑娘可知陆夫人当年一事?” 站在肖绣安身后的向欣手指戳了戳姨娘的脊背, 肖绣安神色骤然回缓,听着耳畔向欣小声嘀咕重复着大司昭口中的话,她道: “回大人, 陆夫人的毒确实是大夫人下的。”肖绣安刚看着小司昭出神, 让她想到了她深埋心底的在父母膝下快乐, 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多年了。 肖绣安如实道:“前数二十三载, 民女迫于无奈随苏翁入都上任,那时妙亲王已心有谋算, 背地里找上苏翁,一个七品到六品的官员俸禄寥寥无几,不足以养苏府上下,有人只需你跟他一党, 甚至还扶你步步高阶, 就是恩人,自此苏翁成了妙亲王一党。 过了一年, 大夫人入府,民女听闻大夫人有个闺中好友,已嫁给当时跟着圣上在外拼杀的陆先锋,大夫人还在府上和我们这些做姨娘的唠叨过,世道怎就只允许女子依男子而活,男子与男子不同党,做妻子的,竟和从小长大的好友往来也浅受阻碍,往后愈发甚重。 两年后,圣上登基,陆夫人成了候夫人,陆候顺理成章归了天下同心,大夫人那会儿有了刚过周岁的二公子,苏翁当着大夫人的面把苏鸣抱离威胁大夫人,要么下帖子宴请陆夫人阖府投毒于陆夫人,要么苏翁就当着大夫人的面把二公子掐死,大夫人做了选择。 陆夫人吃了带毒的食物,回府后,次日大夫人就疯了,直到陆夫人死后不久,苏翁很怕天家派人来访,大夫人说错话,于是逼着大夫人上吊自杀,对外说突发恶疾,不治身亡。” 虎毒不食子,苏御史这般拿子做挟一个刚做母亲的女子,无论结果如何,自己依旧风采,骂名留给女子,比小人更让人憎恶。 若是普通的六品官,依附权势为给家中寻个靠山,檀允珩都能敬佩此人爱护家人之心,在她掀起肖绣安床榻上的帷幔,看到人着装整洁,一副‘你终于来了’地样子,她瞬然懂了。 肖绣安肯定知道她今晚前去牡丹阁。 据她所知,肖绣安和其他两个姨娘都是苏翁效仿先帝从民间掳来做姨娘的,那时苏翁三房姨娘,未娶正妻,已有了苏大小姐,苏鹭,前几年嫁了苏鸣舅舅的儿子,温叔淩,作为早年苏夫人不幸身世,苏府给温府送去的靠山。 不止温府,除了陆府,圣上皇后还有妙亲王苏府外,都不知陆夫人为何无由来去世,更不知苏夫人真正死去的死因,苏温两府还是依亲家往来。 慢慢过了十几年,苏翁成了三品官员,女儿苏鹭在皇后设的宴席上,看中了温家公子,温叔淩,温家是个书香门第,多年来克己复礼。皇后心知肚明,苏鹭此举故意,还是准了这门婚事。 多年来,温府勾结富商柳家走私,也就是檀允珩母亲的前夫家,可这世道你知道又如何,没有凭据,哪怕是天家,也不能立足于天地间。 比起搜集谨小慎微的温府与柳家勾结私证,不如从苏府着手,纵着其犯诛九族的大罪,一个不留,只剩下柳家,不足为惧。 比起苏夫人的死,苏温两府更在乎的是追名逐利。 苏翁手段狠毒,待家中夫人,夏商两位姨娘的子女,可说千般纵养,可说故意而为,怕的是子女随着市井新风而走,有了主见,不受掌控。 此种做法,只有苏府而为,久而久之成了高门口中的风气差,连子女都不会教养,苏鹭身为温家媳妇,性子骄纵,一不如意就在温家闹着,苏鸣的舅舅和舅母可是不少听邻里数落。 只有肖绣安跟了苏翁二十余载,一个子嗣未出。 檀允珩听着肖绣安斩钉截铁道: “陆夫人的死毋庸置疑,就是苏府大夫人所为,即使大夫人被胁迫,就该害人了吗,改不了的实事,苏府就该承担灭九族的罪责。” 檀允珩看了眼陆简昭放在桌沿,松松握起又松开的拳头。 是啊,往往人在被逼迫下做的事,南祈条令会重新考量苏夫人罪责,那减轻罪责陆夫人就能回来了吗? 自然是不能够的,既然不能够,那凭什么苏夫人的罪责,苏府可减刑呢。 世上从来没有无瑕圣人,人与人不同,心与心不同。 既然肖绣安这么说了,陆简昭也有一个问题,“肖姑娘也将这件事跟瑞亲王府通气儿了。”今天午后,檀允珩将此事跟他说过。 檀允珩说于他听的目的,简单明了,将有关陆夫人的事全权告知于他,由他这个急心为母亲破案的儿子自行寻一个答案。 说到这个,肖绣安惭愧一笑,底气略显不足,“民女说白了,只是苏翁豢养的金丝雀,永远飞不出苏府这个笼子,心中自有繁华地,谁愿金笼捆我身。 苏翁此人小心谨慎,民女从被掳进府,就知要想逃出,且不被杀之灭口,只有自寻出路,争得苏翁心头肉,让他对民女不加设防,暗中知尽苏府龌龊事,扳倒苏府,获自由身。”死何尝不是自由。 一晃二十年过去,她利用的,恶心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在苏瓮枕边吹风,迷的苏翁颠三倒四,就为了拿到证据,苏府风气差也有她蛊惑苏翁的缘故。 从苏府下人口中传出去的怎得不是苏翁心智不坚呢,可笑至极,外头的繁花界早就不是往昔了,她搜集苏府罪证,只为有朝一日,有人能祝她一把。 可她第一次找错了人。 肖绣安垂首,声音低了些,“民女第一次从大夫人口中听得瑞亲王,并知瑞亲王是为大善人,是在大夫人入苏府一年时,民女信以为真,瑞亲王人善心也善,在民女得知大夫人之死真相,千方百计托向欣出府采买时,把信送到瑞亲王府上,特意署了自己的名字,结果民女等啊等,等来了两位司昭大人。 多年里,民女自救无果,依旧将证据完好保留着,为得就是有朝一日,它们能排上用场。” 说完,肖绣安从袖口里拿出两张叠得完好的纸张,再抬首时,她眼里泪花泛滥,苏鸣入狱的事令苏府上下惶恐,她知道大司昭一定会因陆夫人的死严查苏府,也知小司昭今晚一定会找她。 一定会从她入手的,这么多年,她每每和苏翁同榻,免不了伤身的堕胎药,一碗碗灌,没有孩子,既没有软肋,还独得宠爱至今。 她的软肋早在她被掳进府后,在那个苏翁可以只手遮天的小地方,被打死了,这事苏翁瞒着她,但消息就是这么奇妙,偏有人故意往她耳朵里灌。 肖绣安‘扑通’往地上一跪,站在官帽椅后的向欣也跟着跪下,“这是民女两纸诉状,一纸作为人证,为陆夫人中毒一案,昭显天下;一纸为民女被强掳,不愿身心饱受折磨,故而诉状,请两位司昭大人彻查当年苏翁强抢民女一事。” 诉状是陆简昭亲自起身接过的,他缺一个彻查苏府的契机,这么多年过去,他母亲中毒的物证早被销毁,即便苏翁是个蠢的,妙亲王也是个精明的,一定会叮嘱苏翁别漏物证。 人证,无法确保准确,只有第二纸诉状,能让陆简昭名正言顺地彻查苏府。 递完诉状,檀允珩就带着肖绣安和向欣去她住的东偏房安置了,偏堂上,只剩下一道失了主骨的男子,瘫倚在官帽椅背上,看着手中的诉状。 落在灯火下的字里行间,绢字韧劲,句句诉着先皇的糟粕,对人伦纲常的践踏,即便圣上登基已经二十有载,南祈朝还有残留,身为帝王也不得强迫已入别府的姨娘离去,只有条令明规。 可惜,至今只有肖绣安一个。 陆简昭把两纸诉状叠好揣进袖口里,提步往偏房走,檀允珩将那二人带离,给他留足了时间怅然,她是知他的,他也是有心的。 长夜里,司昭府的长廊下灯火微弱,挑着一两盏引路的宫灯,若明若暗,隐隐可听竹风婆娑,余音袅袅,隔着一条小径,陆简昭止了步,长身一转,依长阶而立,不动弹,视线单视着一个地方,对面长廊。 陆简昭刚来司昭府时,就在对面长廊下,檀允珩利用他,小惩苏鸣,他道“无关查案之事,别在司昭府”声音极冷,像是永不会化的千年寒冰,而得利者闲坐在朱红栏杆上安然吃着手中油饼。 依台阶而下,也是一条绿竹小径,和通向偏院小径在不远处合二为一,直向对面长廊台阶,而陆简昭一动未动,双手抱臂,肩膀往廊柱一移,定睛瞧着坐在对面栏杆上,同样倚着廊柱,阖眼假寐的女子,睡颜恬静。 沉夜凉风习习,吹着他眼中干涩,不痒,甚至是一双正常可视物的眼睛,但他窥不见对面女子的真容,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心弦颤动。 月明高挂,长灯黯然,勾勒着那道春阳化雪的身影,夜风清凉,挡不住从心而融。 审苏鸣时,陆简昭脱口“我从不是个薄情的”后,一些话如海水倒灌。 “娶我。” “是我一厢情愿,欢喜他。” “陆司昭大中午的,为何直勾勾盯着我的花看。” “陆司昭莫不是喜欢我,故意跟我一道?” …… 在他亲自押解苏鸣去地牢的路上,檀允珩跟他说的这些话,似漫天流萤,涌进他心间,引着他一步步走向那道藏在迷雾中的女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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