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未散,迷雾即散。 ‘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又不喜欢郡主,何来心中是郡主一说,肯定是他想错了。’陆简昭在心中坚定否决的人,此刻就站在一片迷雾中间的沼泽里,转过头与他相视一笑。 一抹浑然天成的笑,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丝毫没有等许久的疲倦。 流萤盘旋,脚下的泥水浑浊,绿草满布,檀允珩却稳稳站在沼泽中央,一时间陆简昭也分不清往前一步到底是草原还是沼泽。 也不想分清了,他往前走了一步,后脚跟了一步,无限下沉的身体没一点挣扎迹象,自甘沉沦着,直到他头也被完全甄没在沼泽下,骤冷的身温,让他思绪回缓,眼前微弱的白烛燃着,鼻息里白烛燃烧的气味浓厚,令他意识到自己已身在阴暗潮湿地牢里。 将苏鸣押到地方后,陆简昭走出地牢,顾不得眼中奇痒无比,抬头望着那轮烈阳,烈日杲杲,灼身灼心,恍惚到了他第一次在马车里见檀允珩的场景,明亮不暇的眸色比这般烈阳还要猛烈,让他本因晕马车莫名来的烦闷,打得烟消云散,惹身惹心。 即便他分不清女子面容,那双盛满春光的桃花眼,明净清澈,灿若朝阳,他不会错认的。 那刻起,他确定了一直以来,藏在自己心中朦胧里的身影就是檀允珩,从他见她第一面开始,心里就埋下了一颗随她一举一动而跳动的种子。 陆简昭挪了挪头,找了个让头舒适的点倚着廊柱,视线所及之处,檀允珩扎着半高马尾,散在身后的青丝散乱的落在身前,没一点装饰,一朵芙蓉,盛万千春回,廊侧微弱的灯光照着她清秀舒缓的眉心。 永远的进退有度,不越举替他张口,陆简昭倒是好奇这样的人,为何会喜欢身有残缺的他,不惜闹得满城皆知。 ** 妙亲王府,庄严肃穆,子时已过,正厅还是灯火通明,苏翁被请坐在一侧紫檀木太师椅上,用满脸写着‘救命’二字看向中间坐着的人。 中间坐着的人一袭紫色暗纹圆袍,金制的发冠在通亮的灯火下,散着耀眼的光,眉宇英气,风流倜傥,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手肘搭着一侧椅柄靠着,正不慌不忙波着手中茶盖,开口疏远。 “苏大人家的公子做了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本王可帮不了。”‘啪嗒’一声清脆,妙亲王松了手中茶盖,不偏不倚掉落在茶盏上,氤氲着的热意骤然消散,“本王奉劝一句,左失了儿子,右失了美娇娘,苏大人就不该来。” 妙亲王,名南祯,字嘉佑,是先皇晚年最宠的小儿子。 前有城北塌陷,他一手提拔的工部尚书原绛,因敛义举之财,被查入狱,等着秋后问斩,在狱里没供出他分毫,还算个知恩图报的。 今有瑞亲王和陆家世子摆了他一道,南嘉佑心已不满,他提拔的人接连出事,一群蠢货,反倒有脸来求他。 苏翁拱了拱手,不由分说辩解,无论如何,他要为苏鸣争个明白,“我儿为人率直,定是为苏府不倒,才认罪伏法的,分明就是那司昭府强迫,王大公子丢狗一案,一直没个了结,明明不是我儿的错。” 南嘉佑睨了眼坐左下位子的人,皮笑肉不笑,“子不教父之过,父代子罪,也不是不可。”区区一个三品御史,没了还可以再提拔一个,为了一个官僚家的儿子,他已是坐着浪费太多时间。 何况苏鸣犯的错,累得不只是司昭府的名声,是他那登基的哥哥嫂嫂放在心尖上的肉所在之处。 天下何人不知,堂堂明仪郡主,独得圣上恩宠,高门权贵做梦都想娶回家,一步登天的。 事确实不是苏鸣做的,与其说是王大公子和苏二公子因着狗头一案,两府闹得不可开交,不如说是他和瑞亲王的逢棋飘摇。 王大公子的狗是王府着下人牵出,与瑞亲王府上乔装成狗贩的小厮接头递交,再贩卖到城西杂肉铺的,甚至为了让沿路百姓能配合,瑞亲王出了不少钱,人嘛,谁会跟钱过不去。 百姓没必要知晓真相,只需拿钱办事即可。 丢狗一案,从头至尾,都是瑞亲王为让陆世子归顺,所做的路引子,递的不过是当年陆夫人中毒一案的真相。 当狗头赫然出现在苏府,苏鸣被陆世子勒令在家中查明真相,南嘉佑便知是郡主做的手脚,正好给了他个能将苏府踢出棋局的法子。 南嘉佑心知肚明,去岁他有意让苏鸣入司昭府,结果苏翁生了旁的心思,这样的人不配跟他一党,但苏翁好歹是他一手栽培的,最后不为他做点什么可惜了,拿来作为打倒瑞亲王府和陆世子密谋对他动手的局面,再合适不过。 棋子该下在最顾全他的局面上。 所以南嘉佑没把苏翁赶走,就是为跟人最后叙叙旧,好送人上路。 南嘉佑越看苏翁,越觉着他当时看走了眼,竟然选了这么个人来栽培,手段倒是干净,却太过卑劣,先是利用亲儿子威胁死去的温家女儿,给陆夫人投毒,逼得苏夫人上吊,后又能心安理得把亲女儿嫁给温家,利用女子达到的目的,一点不光彩。 温家也是他的部下,明面清流人家,暗地里替他结拢不少城东富商,少了苏府,还有温府,当时苏鸣娶妻,还是受他提点娶的温家女,他只说了毒一定要看着陆夫人喝下,可没说怎么做。 苏翁没想到妙亲王话说得决绝,他以为妙亲王会看在这么多年他帮做了那么多事上,会出手将他儿子从狱里捞出来,他尴尬一笑,往前坐了坐,还想在为苏鸣争一争,满脸诚恳,“您看,原尚书贪污,已不中用了,您看——”话没说完,就被南嘉佑那双厉色的眸子给瞪了回去。 南嘉佑不是个热心肠的,他眼中不揉沙子,冷声道:“苏大人并不爱子女,到底是为救子,还是为保你的高官厚禄?”也最讨厌在他跟前还心有城府的人,一声想保苏府,坦坦荡荡,何必大费周章,引子来求,无外乎换汤不换药,借他之手,除掉苏鸣这个不中用的,还能保住苏府前途。 陆夫人一案,南嘉佑知道已经败露,舍弃苏府,明哲保身,才是主要,然苏翁话中有意,若他不救,他手下的主心骨全都没了,原苏二府都已败露,迟早会在严刑逼供下,招出他,哪有如何呢,他手中不仅有先皇遗诏,可保他不死,还有一道私下给他的,可随意求娶世家女为妻的遗诏,供了他又如何呢,他若硬娶明仪郡主,圣上不得不将心头肉嫁给他。 郡主能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更是妙亲王府的又一道保命符。 ** 明月竹风,弄影飒飒,陆简昭踏在竹叶间,步子轻缓而坚定,背影干净修长,行走间儒雅君子,他走到小径合二为一的青石上,停了一瞬脚步,回头看了眼另条通往偏院的小径,竹影摇晃,似在吆喝。 “可我就喜欢那枝。”说的也是他吧,陆简昭唇角缓而一笑,接着走向心中沼泽地。 自他踩廊过来,檀允珩就坐在这儿小憩,更深露重的,是在等他吗? 陆简昭就侧身靠在檀允珩倚着睡的廊柱上,很巧妙的站姿,他只需长睫半落,就能注意到他的眼中景,偶尔不知眼中景想到什么,眉心浅浅一皱,缓缓舒展,一点不落沾满他的眸色,甚至近到但凡檀允珩打个盹儿,额头就能碰上他的腰封。 他双手揣着,缓缓下俯身子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将眼中景的睡颜一览无余时,眼中景醒了。 身为一个会武之人,察觉有人靠近时,哪怕睡得再熟,也会有所察觉,幡然醒来,檀允珩快速睁眼,在看到眼前人是陆简昭时,心里缓了口气。 她今晚不回府休息,不为别的,只为她知陆简昭定然不回府歇着,甚至今晚都不会阖眼,待子时将过,就是陆简昭上苏府拿人的好时机,那会儿慌乱搬救兵的人也已回府歇下,昏昏沉沉,最是折磨人。 檀允珩欲擒故纵对人起了效,在马车里,偏堂上,比之前明显许多,她在这儿的目的就是让陆简昭过来能一眼看到她,缓解一下人对陆夫人中毒一案的急切心。 一开始她在城门处所传那句“明仪郡主与陆世子天造地设,互堪相配”,说白了是她单相思的谣言和期许,话意指她那藏不住的心事,望众所周知的心。陆简昭所听所见是她对他情根深种,如今陆简昭真的喜欢她,会以为是两情相悦,那她何不顺水推舟,让自己在陆简昭心中地位更加根深蒂固。 檀允珩欲仰头时,陆简昭俯下的身子更低了,主动来与她四目相对,孤寂的深渊里,一个身前长发凌乱的女子不显惊讶,声音轻和,“离丑时尚有些空隙,陆司昭不打算小憩一会儿,眼睛不想要了吗?” 说完,陆简昭的视线往下挪了挪,落在檀允珩去了粉黛,依旧嫣红的唇瓣上,今晚早些时候,这会儿在意关心他眼疾的口角,沾上了他的唇瓣,绵软轻点,如春水绵绵,灌他心田,令无尽回味,他再度回而上抬的视线,流连忘返。 眼睛要的,要拿来看他的眼中景的。 再等等,等他母亲的案子结束。 陆简昭身子往前缓缓挪,脸一点点靠近檀允珩,眼中尽然映着一人,他眸中没有一点湿润之感,全然干涩,像是被折了枝的红梅,干涸枯萎,对回到树梢有极大的渴望。 他好渴望能分得清檀允珩。 真的好渴望。 约莫小一会儿,陆简昭垂了下头,将遗憾深深一藏,起身站在一旁,声音洋洋盈耳,“这么晚了,小司昭还是早些去西偏方安歇才好。” 第034章 环佩 夏雨连天, 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一发髻中带着珠络发饰,衣着狭领长袄长裙的装束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 一手执伞,一手拿着一个雕刻着绒花的饰盒, 上了司昭府的台阶后,跟守在衙门口的衙役亮了下搁置在锦盒上的府牌, 直径进了司昭府, 巧与整装待发出府的陆简昭打了照面。 陆简昭看不出入府衙的女子是谁,但这身丫鬟着装, 他在长公主府见过一次,待女子朝他走近施礼后, 他道:“小司昭歇在西偏房,待会唤她。”说完,出了府衙。 昨儿郡主递了信儿回府, 说是整晚不归, 司昭府里缺这少那的, 宿萸一早赶过来给自家主子梳洗, 一进府衙,就看到了陆世子, 还听到了陆世子叮嘱她待会再唤主子。 宿萸来的甚早,主子辰时上衙,她便卯时一刻起,赶在卯时三刻到, 生怕路上出岔子, 早到心中早踏实,她本来就打算等会喊自家主子, 陆世子却开了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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