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微有愣滞,立刻去撸他的手。 赵璟只觉浑身像被剃了筋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好像回到了五六年前,那个春雨淅沥的下午,眼睁睁看着萧家想把鱼郦嫁出去,一筹莫展。 他用尽全部气劲要站起来,额间冷汗淋漓,还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跌倒。 凭着残余的一缕意念,他抬袖拂落了桌上的酒樽。 鱼郦刚走到门前,忽听身后杯盏落地,外面随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崔春良隔一扇门问:“殿下?” 鱼郦退回来,蹲下捂住赵璟的嘴,扬声回:“殿下喝多了,我这就扶他睡下,他不喜人打扰,你们走远一些。” 崔春良觉得怪异,再一想,自打这位姑娘进入东宫,又何事不怪异呢。 殿下对她百般依顺,底下人自然不会去触霉头,崔春良恭恭敬敬应下,招呼殿外宫人走得远一些。 鱼郦仍旧捂着赵璟的口鼻,轻声说:“对不起有思,这一回我要抛下你了,咱们就算扯平,再不相欠了。” 赵璟没再挣扎,只是低眸沉沉看着她,其间有恨,亦有无尽悲凉与伤慨。 殿外隐约飘荡着丝竹,是天子登上宣德门的吉乐,鱼郦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握剑的手颤颤举起,朝着赵璟的后脑砸去。 他彻底闭眼,鱼郦将他搬到床上,盖上被衾,转身离去。 殿外无人,她绕过游廊,跟上一个落单的宫女,劈手打晕,夺了她的披风和腰牌。 兜帽低低覆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提一盏宫灯,靠着东宫的腰牌,一路畅行无阻,径直去了宣德门。 百官宗亲皆守在城楼之下,议论着今夜的守岁宴,太子殿下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了一个女人,竟不顾皇家族规,提前离席,白白便宜了那越王,能跟着官家登上宣德楼耀武扬威。 鱼郦摘下兜帽,自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百官中不乏前朝旧臣,有认识鱼郦的,惊愕地紧盯着她,三五一堆,交相议论,渐渐的,众人的目光汇聚到她身上。 禁卫拦住她,她自报家门要见官家,禁卫前往通报,而后疾令放行。 夜色沉酽,大雪纷纷,鱼郦在众目之下缓缓登上城楼。 宣德门上有一间狭窄的庑房,是宿值守卫夜间歇息之所,乾佑帝摒退众人,在这里召见鱼郦。 城楼之上迎风沐雪,凉透肌骨,梁道秋搬了几只炭炉,炭火筚拨,不时蹦出几点火星,照亮了乾佑帝的脸。 他一脸荒谬,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有思抢占臣女,逼你就范?” 鱼郦道:“臣女是否胡言,官家尽可去审问祖母生辰宴当日值守的禁卫,嵇其羽将臣女强行挟至东宫,千真万确。” 乾佑帝一时沉默,紧盯着鱼郦的脸,半晌,才摇头:“朕太不明白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在赵璟的强硬之下已经妥协,答应让他娶萧鱼郦过门,只等着年后诏立天下,太子大婚。 他还替自己儿子屈得慌,没想到对方还嫌弃上了。 鱼郦道:“臣女对太子无意,从未想过要嫁给他,若官家不弃,请您按照之前说好的,还将臣女赐婚给陈留太守薛兆年。” 她提及薛兆年,像拨了乾佑帝脑子里的一根弦,他收敛戏谑,沉色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鱼郦知道这是个老狐狸,在他面前丝毫破绽都有可能致命。她快速回想斟酌了无数遍的说辞,似真似假,真亦假时:“臣女绝无可能再嫁他人,哪怕是太子。” 乾佑帝倾身问:“难道传言是真?” 鱼郦道:“吾主千秋后,臣女已决定了断尘缘。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看着薛兆年身败名裂,看着萧家满门倾覆,到那时再向官家讨个恩典,埋名远游,岂不圆满。” 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意,几分怅惘,几分恨意,还透出些心死如灰的意味。 乾佑帝半信半疑,却找不出什么疏漏。 他皱眉,这丫头当年与薛氏、与萧家的恩怨,他是知道的。只是闹出这么大阵仗,这些说辞又显得过于轻飘。 可乾佑帝又实在想不通,她放着唾手可得的储妃之位不要,究竟还能图谋到什么更好的东西。 难道是明德帝的阴谋? 这个念头刚刚成形,就被乾佑帝飞快否了。 怎么可能?那薛兆年可是引魏军入城的大功臣,此人粗鄙不堪,却极会权衡利弊,知道前周的遗老遗少恨毒了他,断不可能糊涂到再跟他们有什么攀联。 而且他监视萧鱼郦许久,敢确定,她同宫外的前朝余孽没有来往。 再者,若明德帝当真有这神通,哪还有他们赵氏的今天。 真是杯弓蛇影。 乾佑帝谨慎地转动扳指,思忖良久,试探道:“若朕不答应呢?” 鱼郦垂首:“若无官家赐婚,只怕太子不会罢休。臣女的闺誉分文不值,反倒是殿下身系万千,关乎社稷国运。” 几句话,说动了乾佑帝的心事。 赵璟闹了这么一通,虽然他明面上没有发作,但内心的怒气积蓄良久,不然今夜也不会答应让越王跟着他登城楼。 为父为君,他都不喜欢儿子忤逆,他不喜欢当年那个任他打骂的儿子,如今变得刚硬倔强,屡屡触他逆鳞。 但是又不能废。 他不是文泰帝,不会因为一己喜恶而做出动摇国本的荒唐事,所谓废长立幼不过是说出来吓唬赵璟的,赵玮什么样子,他心里有数,绝无可能担起神器之重。 他老了,常年征战,纵情酒色,身体大不如前。这一手打下的江山,需得安安稳稳交到一个稳妥的人手中。 乾佑帝向后仰身,漫然打量跪在他身前的鱼郦,渐生出些幸灾乐祸的心。 龟儿子,为了这么个女人发疯发癫,人家转头就把你抛弃。 真是活该。 “朕应你之请,你的担忧也不乏道理。朕会下旨,连夜送你回萧府。明日一早赐婚的圣旨就会下来,你安心备婚,萧家人不敢为难你。” 鱼郦稽首:“谢官家。” *** 赵璟醒来,是在第二日清晨。 东宫宫人未召不敢入内,还是乾佑帝察觉出蹊跷,惑于儿子的过分安静,派梁道秋来看,才发觉他被下药。 乾佑帝亲自带着御医来,几针施下,赵璟才慢慢醒转。 药性残存,他头疼如裂,捂着后脑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动作。 乾佑帝叉腰在窗边慢踱,想奚落几句,可看儿子那副样子,又觉一股气梗在胸前,说也不是,骂也不是。 实在熬不过他,乾佑帝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睨赵璟,道:“朕早就说了,想成大事就绝不能耽于情爱。爹出身草莽,看惯了底层人为了往上爬有多么不择手段,抛妻弃子也不过尔尔。你是太子,迟早全天下的人都要对你俯首叩拜,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甚至连手都不用招,自有懂事的奴才给你安排。”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你错在没弄清自己的身份。你不动情,不拿女人当回事,她们会挖空心思讨好你,奉承你,生怕你抛弃她们;可若你非要把自己的心捧出来给女人,那这颗心可就不值钱了。太子的心,贩夫走卒的心,说到底都是一样腥臭,还比不上女人的脂粉。” 赵璟仍旧安静,迟迟没有反应。 乾佑帝冷声道:“说话。” 正月初一,本该偷得浮生,同他新纳的美人们寻欢作乐,偏要在这东宫给他的傻儿子上课。乾佑帝气闷至极,心想赵璟再不说话,他就要动手。 他四下环顾,正寻找称手的工具,赵璟忽然抬头,“父皇说得对。” 乾佑帝愣住。 赵璟瞳眸如冰,镌着漠然,散漫地扫过这东宫寝阁,蓦地笑了,这些日子的厮守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如沉溺于女妖美梦中的书生,一枕黄粱,骤然苏醒。 是呀,他的父皇说得对极了,情是个什么东西,自欺欺人的谎言,欲望的丑陋外衣,他偏要把已经枯朽的东西从泥坑里捡起来,精心擦拭,再涂上釉彩,装扮得华贵美丽,然后对人说,这是他的情。 他情深似海,不撞南墙不回头。 好笑,太好笑了。 赵璟笑出了声,笑得浑身颤抖,声线嘶哑。 乾佑帝有点被他吓着了,怔怔看他,不敢打骂,生怕再刺激到他,朝候在门外的御医招了招手,让他们再给赵璟把把脉。 御医上前,将要搭脉,却被赵璟躲开了。 他抬起头,颌线流畅,喉结凸显,日光透过窗牖上薄纱筛进来,落在脸上,将有些苍白的肌肤浸得如玉般润泽。 他冲乾佑帝微笑:“近来儿臣懒怠,尚书台积攒了许多政务,儿臣这就要去处理。” 乾佑帝看了他一阵儿,难得宽容:“那个……你不用着急,今天是大年初一,且歇歇吧。” 赵璟已经掀被下床,低头穿靴子,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头顶:“儿臣不想歇。” *** 除夕之夜,萧家人脸色青灰地把鱼郦迎进府。 宣德门下的官员很多,流言传得极快,不多时,便满城风雨,街头巷尾具是趣谈。 萧琅心里明白,闹到这地步,太子是绝不可能再要萧家的女儿。美梦破裂的朱氏和萧婉婉大发脾气,摔了几只摆案上贡的冰瓷盏,朱氏更是同萧琅狠吵了一架。 鱼郦彻夜陪着祖母,待清晨起来,才去前堂。 她来得晚些,萧琅夫妇和萧婉婉已经在用膳,朱氏体贴地给萧琅布菜。 朱氏之所以能上位,靠得就是一身能屈能伸、撒娇做嗔的好本事,要争抢好处,还得笼络夫君,一点都不能落。 她自然没有好脸色给鱼郦,鱼郦也不在乎这个,坐下后,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昨夜同祖母睡在一起,长久下去也不是个样儿。从前母亲在时我是有院子的,这些年我不在家,让三妹妹占了,也是情有可原。现如今我回来了,烦请三妹妹搬出来,那院子我要住。” 萧婉婉正因为姻缘落空而憎恨她,哪肯妥协,杏眼圆瞪,俏生生道:“大姐姐一回来就要抢院子吗?” 鱼郦冲着她笑:“这话怎么说的?本来就是我的院子,这宅子当年还是我外祖父出钱买的,若是三妹妹觉得委屈,要不你们一家都搬出去。” “啪”的一声,萧婉婉把筷箸甩下,站起身要骂,萧琅飞快拦住,吩咐:“婉婉,收拾东西搬出来。” 萧婉婉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刹那间眼泪盈眶,捧起绢帕凄凄楚楚地抹泪,好一副梨花带雨。 萧琅有感于眼下处境艰难,正烦躁,没心思哄她,只冲着鱼郦哀求:“院子给你住,你还想要什么爹都给你,爹只求求你,为着咱们全族的性命富贵,你别再闹了。” 鱼郦瞧他这副窝囊样子,觉得颇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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