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春良追到殿外,细细安慰:“姑娘不要难过,官家这几日几乎水米未沾,这等甜腻之物是吃不下的,劳烦您回去和大娘娘好好解释。” 他只是可怜少女一片痴心付沟渠,谁知萧婉婉竟像是得了什么暗示,过几日又来了。 这回来得不巧,偏赶上戎狄月昙公主觐见。 月昙公主被晾在都亭驿里数月,见新帝迟迟不做安排,终于按捺不住,在使节的陪伴下入宫觐见。 她穿了一身正红云鹤别枝刺绣夹衫,珠冠饰满璎珞,躬身鞠礼时叮叮当当响,明熠的金光将一张俏丽面容衬出几分华贵。 月昙奉上国书,简单寒暄后,直入主题:“臣女入京数月,是去是留,还得官家给句准话。在中原人眼中,戎狄是外藩,但也不至于就赖在金陵不走。” 她嗓音清脆,尖刀利落,很有兴师问罪的意思,随侍的翰林学士相互递了眼神,齐齐将目光投向赵璟。 赵璟难得好脾气,笑道:“早就听闻月昙公主爽利,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月昙终究只是十七岁的小女孩,自幼受父汗宠爱,骄矜高傲,受不得委屈。她早就听闻魏朝皇帝脾气不好,来时就准备要与他好好理论,谁知对方竟是个温润俊美的郎君,非但不以为忤,还当着众朝臣与她打趣,竖起的尖刺瞬间绵软,气势弱了几分,脸也悄悄红了。 赵璟略作思忖,道:“与贵邦联姻乃是父皇在位所立,朕不得废。只是公主应当有所闻,朕的二弟英年早逝,无此福缘。公主若喜欢这金陵,可在都亭驿长住,朕会为公主细细择选朝中俊彦,只要能入公主的眼,就择日成婚。” 月昙此番来,虽有讨问公道的意思,但父汗另有指示。她闻言有些失望,却记得昨夜入宫前乳母的教导。 她不对赵璟的安排做回应,优雅地抬手,婢子端上一只髹漆盘子,上面搁了一只赤金的长命锁和一只芙蓉玉臂钏。 “听闻官家喜得麟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长命锁送给皇子,臂钏则送给那位生下皇子的贵人。” 赵璟眉宇微皱,随即道:“让公主费心了。” 他敷衍着与月昙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话,托词政务繁忙,有逐客之意。 月昙隐隐觉得,那两份礼物一拿出来,皇帝好像没有如预想中那般觉得自己识大体,懂礼数,反倒像碰触了禁域,惹他不快。 她回想坊间传言,猜测那生下皇子的女人可能真的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不值得在朝堂被提及。 真是奇怪,这么不想把人家摆在明处,那为什么还让人家生孩子。 月昙腹诽,以笑掩盖不屑,鞠礼告退。 刚走出崇政殿,迎面就遇上了萧婉婉。 萧婉婉吸取那夜教训,卷土重来,为防赵璟深夜胃口不好,选在白日送膳。这回是用骨头汤熬煮的乳羊羹,才三个月的小羔羊,放在骨汤里熬了四个时辰,筋骨酥烂,肉香入味。 许是女子间的奇怪感应,萧婉婉见了月昙就觉不适。这宫里的女子都是素裙青裙,偏她一身正红,像那个讨人厌的萧鱼郦,艳光四射,晃人眼睛。 她的不快都在面上,月昙一眼看出,提裙下云阶时随口问送她的黄门内侍:“刚才那一位是谁?” 黄门内侍道:“那是萧相国的女儿,是大娘娘的侄女,萧家三姑娘。” “萧家三姑娘?”月昙笑说:“我来金陵数月,倒是听过萧家大姑娘的故事,与官家好一场爱恨纠缠,也不知话本里说得是真是假。” 黄门内侍不敢妄议天子情.事,只道:“月昙公主长得倒有些像萧姑娘。” 这黄门内侍名福已,是去年跟随梁道秋往鱼郦那里送画像的御画院内侍,赵璟登基后,梁道秋跟去别院伺候乾佑帝,而福已则留在崇政殿外殿伺候。 月昙没有追问是哪位萧姑娘,因为方才匆匆一瞥,她自觉与萧婉婉并不像。 那就只能是大姑娘了。 月昙不由得猜测,开始时官家对她态度和煦,可是因为这张脸的缘故?若是这样,那还真是个痴情种。 她又想起皇长子和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人,暗自调侃:痴情二字放在帝王身上,当真荒谬。 萧婉婉还没迈进殿门,就被崔春良拦住。 今日真有要务商谈,被戎狄公主这么一闹腾,朝臣们各持己见,翰林学士们认为应当将公主纳入后宫,省却许多麻烦;萧琅有私心,表面逢迎赵璟,道与朝臣联姻无甚不可;以宁殊为首的尚书台官员则一致沉默,道官家自有圣断。 赵璟叫他们吵得烦躁,头隐隐作疼,吞咽了几粒药,将几个时辰的朝会硬挺下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殿外走,守在外面的萧婉婉立即迎上来,昳丽的面容上笑意盈盈:“表哥,我让人把乳羊羹放在火上煨着,您尝尝。” 这一回赵璟倒是没有大发雷霆地赶她走,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得问:“婉婉,你姐姐不见了,你们怎么也不找她?” 萧婉婉的笑霎时僵住,她扯了扯唇角:“二哥在找。”回避满溢,除此,吝惜着不肯多说一个字。 睿智如赵璟,自然看出来了。 他今日见到月昙,突然意识到鱼郦已经很久没有穿过红裙了。 红色多好,炙若烈焰,艳似繁花,像把山河间的璀璨风光都穿在身上,明媚耀眼,仿佛是这世间最值得宠爱、最该骄纵的女子。 他心里堵得慌,脸色已经难看,萧婉婉却还在纠缠,赵璟正想撵她走,忽听一阵刺耳的裂瓷声自寝殿传来。 赵璟甩下萧婉婉,快步进寝殿,见散落一地的碎瓷片,宫人们正在收拾,鱼郦站在一边,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垂着首,见到赵璟,像个犯错的孩子,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常用的一只霁釉鸳鸯莲瓣纹碗,用来喝酪乳的。赵璟没接鱼郦的话,只是偏头盯着那些瓷片,蓦地,他疾步上前,掰开鱼郦的手。 她掌心里攥着一块瓷片,边缘纤薄锋锐。 崔春良想到一种可能,惊骇地捂嘴,后怕地斥责宫人:“怎么当差的!” 那些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赵璟却瞧着鱼郦笑:“从前有个皇帝,说他愿意死在宠妃的温柔乡里,后来他果真就死在了这个宠妃的床上。窈窈,你要杀我,何需如此周折。” 鱼郦摇头:“不是,有思你误会了。” “哦?”赵璟笑容更盛:“我误会了,那是什么?” 鱼郦丹唇翕动,睫宇垂落,轻覆着眼底破碎浮荡的情绪,最终还是缄然不语。 她能怎么说呢?说那瓷片是为她自己准备的,她见阙楼上日夜守卫森严,她怕自己还没爬上去,就已经被皇城司给拿下了。 那会换来什么?是威胁,羞辱,还是日夜看管,再也不得自由。 她本能地畏惧,畏惧有一天,连生死都不是自己能决定。 赵璟见她不语,也不再逼问,他修长的手指缓慢抚上她的腕,倏地用力捏住,他倾身贴着她的耳畔说:“窈窈,你让我好生失望,从前的你起码敢做敢当,如今,却也泯于众生了。” 他把碎瓷片交还给鱼郦,将她的手合上,把她抱起来,面上几分伤心,几分自暴自弃的癫狂:“好,我给你个机会。” 赵璟让宫人们都滚出去,抱着鱼郦往绣帏里走。 崔春良惊出一身冷汗,追着他道:“官家,官家,龙体重于天,不可有分毫损伤啊……” 赵璟不耐烦地唤进禁卫。 崔春良一边被禁卫拖着走,一边哀求:“姑娘,想想皇长子,生死富贵皆系于官家之身,他不能有差池啊……” 鱼郦盯着那翩跹垂落的綦文丹罗帐看,上面有只赤色蝴蝶,陷在大片重花枝桠间,欲飞不得,如被钝刀割剐。 待她能喘口气时,天已经黑透了。 赵璟拂开幔帐,捡起寝衣披上,带了个物件回来,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将芙蓉玉钏套在鱼郦臂上,笑说:“这是旁人送你的礼物,我代你收下了。” 鱼郦闭着眼,微蹙的秀眉镌满痛苦之色,嗓音撕裂般的沙哑:“谁送的?” 赵璟亲了亲她掌心的伤疤,温柔道:“戎狄的月昙公主,她不光送了你礼物,还送了寻安长命锁。窈窈,那公主长得跟你真像,我刚一看见,都有些恍惚了。” 鱼郦略有意动,睁开眼,问:“那她的性情如何呢?” 赵璟眸底冰凉,偏笑容更加妖冶灿烂:“性情嘛,金尊玉贵的公主,自然是骄纵了些,得好好哄着。” 鱼郦有些担忧,竭力安慰自己,不怕明火执仗的骄纵,就怕细密绵软的阴险,像朱氏。 她不说话,赵璟干脆把她的手拉到眼前欣赏,一截纤细雪白的腕,娇嫩莹透的芙蓉玉钏,宛若开在雪间的花朵,有濒临破碎毁灭的美。 他亲她的手背,缓缓道:“窈窈,有些事情我刚才突然想通了。”他莞尔,蓄意报复的邪恶:“要折磨一个人,何需整日与她吵闹,只需让她一遍又一遍做她不喜欢的事,伺候她不喜欢的人,可是她呢,投鼠忌器,也不敢怎么样。” 赵璟抓起她的另一只手,将那瓷片取出来扔到地上,微笑:“你不敢的,要是我死了,寻安就会成为一个被各方争夺的傀儡,前朝幼帝的下场,你比我清楚。” 他翻身下床,在离去时吩咐宫女,将寝殿的灯烛全部吹灭,自此以后,凡他不在,入夜后不许亮一盏灯,任何人都不许踏入寝殿陪鱼郦。 鱼郦在黑暗中抱紧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床角,忍不住瑟缩。 她少时怕黑怕血怕高,到如今血和高都能克服,唯有一个黑,始终难消惧意。 不管她在何处就寝,床尾必要留一盏灯。 从前不管日子多难,这盏灯始终亮着,可是如今,赵璟回到了她的身边,这盏灯反而灭了。 她在黑暗中戚戚笑了。 崔春良看见赵璟活着回书房,长舒了口气。 赵璟进书房不久,就把桌上的墨砚笔洗全都扫到地上。 宫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也不见惊慌,只是进来小心翼翼地收拾。 崔春良捧了瓯热茶进来,赵璟以手擎额,半阖着眼睛,疲惫地说:“阿翁,给朕拿药。” 崔春良找出尚药局新制的药丸,磕出一颗,用茶送药伺候赵璟服下。他瞧着赵璟颓丧的模样,心下凄然,犹豫许久,还是劝道:“官家,您明儿下朝去看看皇长子吧,昨儿奴听乳母说,殿下会认人了,每日到了时辰,要是乳母不把他抱去给萧姑娘,他就哭闹个不停……” 赵璟忽得抬眸看他,“传旨,从明日起不许她见寻安。” 崔春良愕然:“这……” 赵璟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阴狠:“谁敢违背旨意,立即打死。” 崔春良哀叹着从书房出来,正是长夜漫漫,星河黯淡,那丹陛上的龙尾道波澜起伏,延伸向辽阔空旷的宫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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