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子实在虚弱,右手又用不上力气,只偏抬了一点,又重重跌回去。 额间汗水淌下来,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她无助地轻唤:“有思。” 赵璟正拂开绣帷要走,听得这一句,脚下像灌了铅,再也挪腾不起步子。 鱼郦气若游丝地说:“你要带孩子去哪儿,就把我也带去哪儿,可以吗?”她轻轻舔舐干涸的唇角,艰难地说:“求你了。” 她其实听见了,意识比身体更早的苏醒,听见了“淑妃、贤妃、顺容、婉仪”……她没有心气和力气去争什么,云藻宫的那一夜好像将她身上所有的执拗与傲骨都抽干净了,剩下一个躯壳,脑子空空,行尸走肉。 她从前高估了自己,其实她支撑不住任何人的命运,包括自己。 可孩子不一样,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一点也不美好的人间,她对他有责任。 赵璟就在等她的哀求,可当真等来了,才发现心头的那块峦石并没有被移开,反倒重逾千斤,使他憋闷,使他想要大发雷霆,想要大开杀戒。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鱼郦在他这里永远都是错的。 英勇无畏是错,软弱沉默是错;与他疏远是错,哀求他也是错;不想要孩子是错,把孩子生下来也是错……什么都错,什么都不合他的心意。 可他的心意究竟是什么,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鱼郦,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少女时的她远不及现在的她坚韧谋略,可偏偏那个时候,他就觉得她哪里都好,举世无双。 赵璟闭了闭眼,自嘲地轻笑,带着点认命的意味,决定落下这个台阶。 她肯开口,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他,终归不算没有一点情义。 鱼郦刚生产完,见不得风,赵璟让人在肩舆四周垂下绵帘,宫里的人都看见,四人举起的金雉尾扇下,内侍省用御舆抬了一个姑娘进崇政殿,秋风吹动层层叠叠的帘子,露出一角淡青的裙裾。 鱼郦抱着孩子住进了赵璟的寝殿。 这孩子是个急性子,饿了要吃,渴了要喝,稍有怠慢,便扯开一把清亮如铃的嗓子,放声哭起来。 鱼郦的右手使不上劲,不能抱他太久,赵璟也不让她抱,道她月子里要静养,命令她每日只见这孩子两个时辰。 从此她每天的要务就是等着乳母把孩子带来,陪他玩一会儿,然后再将他哄睡,由乳母带回偏殿照料。 其余的时间,她多数对着香炉发呆。 在这里她没人可说话,因为慕华澜被赵璟下令留在了云藻宫。 赵璟很忙,坐朝听政、批阅奏疏占据了他大半的时间,偶有闲暇,也只是来寝殿看一看,并不在这过夜。 他数度撞上鱼郦对着香炉发呆,就叫崔春良把那个香炉扔了出去。 鱼郦没了可陪伴的物件,开始嗜睡。 从前在云藻宫时还可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住进崇政殿,她连寝殿都不曾迈出去一步,外间对她的身份众说纷纭,她越是不露面,就越惹人遐思。 如此几日,赵璟发现了她的恶习,下朝回来把她从床上拖起来,满脸官司:“不是对着个破香炉出神,就是睡得不省人事,你就不能自己找些事情做,哪怕看点书呢。” 鱼郦很听他的话,果真开始看书。 从志怪游记到经史子集,她坐在窗前的绣榻上虔诚拜读,每日除了用膳睡觉,只空闲两个时辰,用这两个时辰陪伴孩子。 她陷入籍册中,浑然忘我,好几回赵璟进来到她身边了,她都不曾察觉。 这般,赵璟又不满意。 他命人把那些书都撕了烧了,以为鱼郦会跟他闹,谁知她只是略微落寞,随即便温驯接受,仍旧每天捧着瓯茶,坐在窗前的绣榻上,低眸入神,宛若籍册还在。 赵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为何要对自己的女人这般刻薄。直到中秋节那日,他在晏歌台设宴,觥筹交错,清酒入嗓,喝得醺醺然。崔春良扶着他进殿,习惯性地要扶他去书房,他甩开崔春良,踉踉跄跄地去了寝殿。 鱼郦披了一件薄薄的缊韨禅衣在给一盆花浇水,那是贡品陈梦良,枝干上结着簇簇重萼紫花,看上去热热闹闹,若烟花般繁丽。 赵璟扑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鱼郦拿着洒水壶的手颤了颤,身体僵硬,脑中一片空白,赵璟打落她的洒水壶,弯身将她打横抱起,跌跌撞撞进了罗帐里。 殿外的彤史官有些犯难,叼着支毫笔不知该如何是好,遂去廊庑下请教宫都监崔春良。 “至少这姑娘姓什名谁得让奴知道吧。”彤史官苦着一张脸道。 赵璟登基后,将从前乾佑帝在时御前伺候的宫人全部撤换,如今这些,都是从各尚监新择选上来的,多数没有见过鱼郦。 崔春良斜眄了彤史官一眼,道:“你要不现在进去问问,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里……” 还未说完,彤史官便抱着厚重的籍册顺着墙根一溜烟跑了。 崔春良哼了一声,对着宫苑里沉沉酽酽的夜色,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能这样呢?太心急了。 殿内的动静持续了整夜,到破晓时,方才停下。 崔春良进去伺候,刚撩起帐子,就觉一股浓靡的香气迎面扑来,赵璟已将朝服穿戴好,宫女正低身给他系佩绶,赵璟忽得把尚未系好的玉玦夺下,狠狠掷了出去。 莹润通透的龙玉,瞬间四分五裂。 宫女们吓坏了,跪了一地,赵璟脸沉如铁,崔春良看得心惊,不敢言语,只有接过宫女递上的佩囊,低下头为赵璟系上。 这一夜过后,鱼郦不再给花浇水,那娇嫩昂贵的陈梦良很快枯萎,她时常穿一身青裙,站在窗边,眺望宣德门边的阙楼。 那阙楼高耸入云,是阖宫最高的地方,站在上面,整个皇城可尽收于眼底,若是从上面摔下来,会粉身碎骨。 她陷入这个念头不可自拔,孩子好像有所感知,在偏殿嘶声啼哭,乳母怎么哄劝也不好,只有抱来给鱼郦看看。 那孩子一到了鱼郦怀里就不哭了,他如今长开了,眉眼秀致,肌肤白皙,大多像赵璟,只有一双桃花眸,婉转含情,流光溢彩,像极了鱼郦。他在襁褓中含着拇指咿咿呀呀,眼睛眨呀眨,像在逗鱼郦开心。 鱼郦果真笑了,她太久没笑,唇角都僵硬,这一笑,过后又愣怔了许久。 她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乳母强行夺走。因为最初有个乳母心软,让鱼郦多看了会儿孩子,就招来一顿杖责,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违背圣命。 鱼郦凝着孩子离去的方向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她又看了一眼远方的阙楼,冲合蕊道:“我想见官家。” 那夜以后,赵璟就再也没踏进这寝殿。 好像这殿里有他不愿意面对的洪水猛兽。 话传出去,鱼郦坐在窗前等了赵璟大半夜,直到子时,他才姗姗而至。 鱼郦抬头看他,月光下容颜美丽如旧,她轻扯了扯唇角:“有思,我们好像还没给孩子取名。”
第23章 “窈窈,你要杀我?” 赵璟没想到鱼郦突然叫他来, 竟是为了这事。 他坐在鱼郦对面,看了眼窗外如水的月光,道:“礼部拟出几个名字, 我都不太满意。” “我给他取了一个。”鱼郦勾起手指轻轻剐蹭着自己的裙缎, 解释:“只是个乳名,先这样叫着,大名还是等礼部来取。” 她从箧柜里拿出纸笔,用左手缓慢地写了下“寻安”二字。 赵璟歪着头看, 她道:“不求他多尊荣,只寻一世安宁。” 这样,将来赵璟娶了皇后,生了嫡子,希望皇后能看在这个名字的份儿上,容下这个孩子。 这名字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对孩子最纯正的期盼。 赵璟良久的沉默, 鱼郦冲他微微一笑:“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将纸笔收起, 手撑在桌上起身, 被桌边的炭盆绊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 赵璟来扶她,刚刚碰触到她的手,她不由得抖了一下, 遽然缩回。 赵璟的手僵在半空, 手背稍弓,还维持着怀抱的姿势。 鱼郦有些慌乱,蜷在袖中的手颤颤, 额上冒出几滴虚汗, 她的心砰砰跳着, 目光闪缩着后退了几步,不敢看赵璟的眼睛。 赵璟眸光沉沉凝着她,薄唇抿紧,还未说什么,崔春良进来,顾虑地看了一眼鱼郦,附在赵璟耳边道:“大娘娘听说您这几日食欲不振,让萧三姑娘送了一碟子蜜糖藕糕来,她现下就在正殿,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见官家一面。” 鱼郦听见萧三姑娘的名号,更加惶恐紧张。她很害怕见人,特别是旧人。明明数月前还在家里与朱氏母女激昂斗争,丝毫未将这浅薄娇贵的小妹妹放在眼里,现如今却视其如鬼魅,怕得要命。 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偏过身,自欺欺人地躲避。 赵璟仍旧紧盯着她,没说见,也没说不见。崔春良忍不住轻声催促:“您要不就敷衍一下,御史台这几日总拿孝道说事,可别让大娘娘再闹了。” 赵璟轻笑:“好啊,三妹妹的一番心意,岂容辜负。” 鱼郦见他要离去,抚着胸口轻轻舒了一口气,谁知赵璟折返,冲鱼郦笑问:“你妹妹来了,要不要一起出来见见?” 鱼郦悚然摇头。 赵璟脸上的笑意更甚,亮得刺目:“那你的意思,我可以单独去见她?” 鱼郦立即点头。 赵璟站在鎏金烛台边,半边面陷于暗昧里,漆漆暗影笼罩着森凉的笑容,在悄寂无声的大殿里,说不出的可怖。 他攥紧拳,“好,窈窈真是大方。” 赵璟快步走出寝殿,仿佛生怕迟了一刻,自己会被气得七窍流血。 萧婉婉站在大殿中央,宝贝似的抱着八宝攒食盒,听得脚步声,殷殷迎上去,笑靥娇美如花:“表哥,您快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 她这些日子狠下了些功夫,收买旧时祖母身边的仆婢,探听出来,从前赵璟在京中做质子时,很喜欢吃浚仪桥西鹿家铺子的蜜糖藕糕。 萧鱼郦每回跟着祖母去看他,都会绕道买一份带给他。 朱氏教她,这男人多年身边不蓄姬妾,说明是个念旧的人,那就要投其所好。 赵璟看着食盒里的藕糕,果真想起旧事,心底的积郁更加深重,他抬眸看萧婉婉,问:“谁教你的?” 萧婉婉被他眼底那阴狠的光吓住,嗫嚅:“没谁教我,就是我的一番心意。” 赵璟端起那盘糕点,盘子微倾,雪白糕点纷纷掉落,溅起一些糖霜。 他微笑:“好了,朕总不能吃这不洁之物,你可以回去向母后交差了。” 萧婉婉双目彤红,咬住下唇,含怨带嗔地睇了赵璟一眼,用帕子捂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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