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第一回 提剑杀人,是陪瑾穆去视察江陵河道。那堤坝修筑上有许多猫腻,瑾穆严令彻查,触犯了当地勋贵的利益,在两人微服去吃当地有名的梅花汤饼时,遇上了刺客。 瑾穆让她坐着别动,自己提剑御敌,刺客打翻了木桌,扛起来朝瑾穆砸去,鱼郦脑子里有刹那的空白,待回过神来,蛇骨软剑已经插进刺客的身体。 把刺客解决完的瑾穆回来,眼看着她扎着刺客不放,表情比她还惊惧,结结巴巴地说:“窈窈……你……你先把他放开……没事啊,没事……不是你的错。” 鱼郦霍得拔剑出来,忍不住蹲下身子抱住膝盖痛哭。 是害怕,又好像不单单是害怕,是在人生重要的关口发生了撕心裂肺的蜕变,那种对前路茫茫的无措失衡。 人都说,剑一旦舔血,那么杀戮就会无休止。 那是第一个,很快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剑魂被鲜血滋养而生,想要杀死它,同样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她看着掌心,手指微微蜷起,薄薄的指甲泛着粉红,纤秀白皙,就像一只从来没有受过搓磨的世家贵女的手。 她恍然笑了,笑容甚是空洞。 新帝登基,定年号天启,次年改元。 大魏建国伊始,王朝更迭如此迅速,难免人心涣散。 赵璟听从昭文左相宁殊的建议,暂且止戈休武,轻徭薄赋,修养生息。 太上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反倒萧太后生龙活虎,赵璟经不住她再三的闹腾,把她从别宫迁出来,送进了历朝太后居住的慈安殿。 萧太后素来心大,为稚子早殇哭过闹过,转头便谋划起自己的来日荣华。 儿子当皇帝了,可不比仰夫君鼻息过活痛快百倍,要是皇后再是她的侄女,那不就更好了。 她频繁传召萧婉婉入宫,又赶在她在的日子里屡屡称病,逼赵璟来探望,赵璟来过几回便再也不肯露面。 这日,刚议过政,宁殊举荐了天章阁待制文贤琛来为赵璟誊诏,左右无外人,宁棋酒跟着一块来了,她给文贤琛研墨。 登基两个月,赵璟可谓焦头烂额,钱粮兵马、徭役运河桩桩件件都得料理,他仰靠在龙椅上,双目微合,有气无力地下了四五道旨意,文贤琛一一写完,再呈递给他过目。 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萧太后身边的大长秋荆意又来了,还是那些陈词滥调,说太后凤体抱恙,要官家去探望。 还未说完,宁棋酒“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用说,今日萧三姑娘又进宫了吧。” 荆意深深垂首:“是,三姑娘来侍奉大娘娘汤药。” 赵璟烦不胜烦,吩咐:“去,把御医全叫去慈安殿,今天他们要是诊不出来母亲是何病,就统统砍了。” 新来的黄门内侍是个一根筋,呆愣愣地问:“有两位御医日夜守在云藻宫,姑娘快生了,要把那两位御医也叫去吗?” 一提云藻宫,赵璟脸上深镌的疲惫瞬时消散,只剩下一片森冷。 崔春良赶过来,冲小黄门斥道:“滚。” 黄门内侍一头雾水地退下。 殿中有片刻安静,宁棋酒漫然道:“这宫里什么传言都有,有说这怀了皇嗣的是从前东宫的宫女,有说这是太后送给官家的女人,还有人说……” “说什么?”赵璟直起身子,盯着她问。 宁棋酒抬手掩唇,温婉笑说:“还有人说她是勾栏里的妓子,官家一夕风流,令其珠胎暗结,但又嫌她身份低微,迟迟不肯给个名分。” 赵璟把奏疏扔到龙案上,碰翻了半瓯残茶,茶水滴滴答答,濡晕了大片字迹。 “召内侍省左班都知来,朕倒要问问,他是干什么吃的,由着人这么编排朕。” 殿中人都看出官家动了怒,皆闭口不言默默做事,只有宁棋酒心里不忿,她向祖父追问过这个女人的来历,偏偏祖父三缄其口,甚至还嘱咐她少去宫里。 萧婉婉那等蠢物,都有家人死命把她往高位上捧,凭什么她就不行! 她越不甘,面上就越是一片风清,状若无意地试探:“自然都是胡说,官家消消气,只是这孩子眼看就要生了,大人可以委屈,孩子可委屈不得,总得给个名分吧。” 赵璟抬眸看她,“棋酒,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太闲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宁棋酒了解他,每当触及他心底的忌讳,他就像只刺猬似的竖起尖刺,恨不得把周围的人都扎得鲜血淋漓。 她不敢再触逆鳞,老老实实低头研墨。 安静了须臾,荆意去而复返,他仍旧垂着眉道:“大娘娘说了,她的病御医看不了,只有官家能治。” 赵璟眉眼如霜:“你回去告诉她,要是再闹就回别宫去陪父皇。” 荆意立即噤声,还未等告退,一个脸生白发的内官跑进殿来,顾不上御仪,直接附到赵璟耳边道:“官家,姑娘要生了。” 赵璟霍得起身,扔下一殿各怀鬼胎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鱼郦今日躺在院中午憩,谁知原本晴朗碧空突然下起了雨,着急忙慌地往寝阁里撤,不小心扭了腰,起先是抽痛,她以为只是寻常动胎气,谁知抽痛过后是猛烈的痉挛,腰肢酸软,站立不住。 合蕊和慕华澜艰难地将她安放在床上,唤进御医一看,才知是要生了。 稳婆早就备好,四五个齐齐围着鱼郦喊用力。 鱼郦浑身汗如雨下,头发湿漉漉搭在鬓边,搅扭着缎褥,连声音都是微弱的:“华澜,华澜……” 慕华澜蹲在窗边,握住她的手,嘤嘤哭泣:“姐姐,我在这。” 鱼郦喘息着说:“妆台里有个小箧箱,里头装了几件还算值钱的首饰,我……我要是有个什么,那些东西都给你了,你换成钱省着点花,要是觉得孤独,就去找鱼柳,你们……” “姐姐,你胡说什么啊?你怎么会有事?”慕华澜抹着眼泪站起身,怒道:“不生了,我姐姐不生了,凭什么要给那皇帝生孩子,怀胎七个月,我就没见他来看过一回,凭什么!凭什么!” 合蕊摁住她让她别闹,继续指挥宫女们换热水,递丝帕,而稳婆则在床尾愁眉苦脸:“胎位不正,万一大出血……” 鱼郦躺在床上,只觉眼前缭乱不堪,耳边聒噪混乱,她目光游移,落到青罗帐上,那上面印着一个颀长的影子,来回走动,像是极为不安。 稳婆不敢决定,派了一个出去请示,赵璟道:“保大人,你们记住了,大人如果有闪失,你们各个都别想活。” 鱼郦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那稳婆再撩帐回来后,脸有些发白。 她只觉眼前金星四熠,纷纷落落,好像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痛,思绪混沌之际,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定是华澜,这丫头铁定又在哭,整个人颤啊颤的,不定哭成什么样。 鱼郦觉得好累好累,想安慰她,可总也睁不开眼,只有凭借着微薄的意识微勾手指,指甲剐蹭到她的手背,她好像愣了愣,随即把她的手夹在掌间。 “没事,不要怕。” 奇怪,这声音又不像华澜。 倦意汹涌而来,鱼郦再也无力思索,歪过头,昏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瞬间,她依稀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清脆高昂,宛若惊雷破晓而至。 稳婆把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净,用黄绫包裹起来,喜滋滋抱给赵璟,“恭喜官家,是个皇子。” 赵璟还握着鱼郦的手,闻言略有滞愣,先将鱼郦的手好好放入被衾,才把孩子接过来。 好生命大的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肚子里艰难活到今日,刚刚又差一点命殒,如此多舛,甚至还不是足月,叫声却这么清亮,看上去生命力那么旺盛。 只可惜……长得有点丑。 赵璟别扭地左看右看,他的脑袋好像是扁的,皮肤黝黑皲皱,鼻子还塌,真是没一点像他的地方。 他再看看昏睡过去的鱼郦,多漂亮的一张脸,也不像她。 孩子好像感知到了他的嫌弃,蠕动身体,嘤嘤啼哭起来,赵璟吓了一跳,只觉掌间的婴孩软软糯糯,好像稍一用力就要把他捏坏。 他忙将孩子交还给稳婆,稳婆抱孩子下去喂奶。 人几乎都跟着孩子走了,寝阁里又安静下来,赵璟坐在床边凝睇着鱼郦,抬手想要拂开她腮边被濡湿的青丝,将要触上,又缩手回来。 崔春良在一旁道:“姑娘拼死生下了皇长子,官家能否开恩……” 赵璟偏头看他:“开恩什么?” 崔春良谆谆劝道:“孩子的生母需要名分,就算不是淑妃、贤妃,是顺容、婉仪也行啊。” “淑妃、贤妃、顺容、婉仪……”赵璟只觉这些字眼用在鱼郦身上极为讽刺,本来她可以顺顺利利地当储妃、皇后,如今混个妾室,还得靠他开恩。 赵璟满心憎恨,可又因为刚刚生产时目睹的惨状而心下松动,他撩了撩她鬓边的发丝,道:“只要她求朕,她就可以和孩子一起离开冷宫。” 话音刚落,鱼郦眼皮轻颤,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言下会发100个红包哦,谢谢大家,晚安:)
第22章 “有思,我求你了” 寝阁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哪怕合蕊往香鼎里撒了大把芸香,清馥的熏香盖不住血味的厚重,化作风丝丝缕缕往鼻里钻。 鱼郦不由得皱眉。 她这一皱, 赵璟却紧张起来, 问:“可是哪里不适?” 自然是不适的,宛若撕裂般的疼痛附在身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重新揉搓在一起,骨缝发凉, 动一下就像在受刑。 自十六岁以后她就极能忍疼,万千痛苦不过化作眉间一点颦,她摇头,问:“孩子呢?” 崔春良忙要去把孩子抱回来,被赵璟喝止,他凝着鱼郦苍白的侧颊, 道:“孩子我要带走, 或者, 你舍不得,想他一辈子在冷宫里陪你。” 鱼郦的指尖微颤, 声音里有艰难忍耐的疲惫绵软:“好。” 赵璟竭力想从她脸上看见些什么,哪怕是怨恨,可是没有, 那双清媚的桃花眸里是一片寂落, 宛若盛光黯淡后的清冷,空空荡荡,什么都映不进去。 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牵动她的情绪。 赵璟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峦石, 仅存的耐心也告罄, 他道:“咱们说好, 这孩子以后就和你没关系了,他自有他的出路,你也别存什么念想。” 他要走,崔春良端着拂尘虚拦,冲鱼郦比划:“姑娘,那孩子才这么小点点,离了亲娘多可怜啊,您向官家说几句软话,就几句,事情没那么糟的。” 赵璟怒不可遏地让他闭嘴。 鱼郦瞧着暴躁的赵璟,还有良苦用心的崔春良,想起了幼时的自己。 有娘亲在时,只会觉得被管束;而娘亲不在了,才觉出这世间风急雨骤,处处是险恶,步步有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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