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承认这一项。”赵璟揉揉额角,显露出疲惫:“只有这一项她不认,坚持说不是她干的。” “臣也认为宁姑娘不会想置官家于死地。”嵇其羽想,那个时候正是赵璟和萧鱼郦闹翻的时候,萧鱼郦昏迷不醒,正是局面对宁棋酒最有利的时候,她除非是脑子坏了才会在那个时候派人刺杀赵璟。 不是她,那又是谁呢? 嵇其羽百思不得解,忽得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因宁姑娘之固,朝堂上动静颇大,唯有中书省安静至极,萧相国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宁殊活着的时候就与萧琅分庭抗礼,甚至总是压萧琅一头,赵璟登基后虽然将表面粉饰得滴水不漏,但亲疏远近自有分明。 如今赵璟坚持要赐死宁棋酒,虽不至于和宁殊留下的亲信彻底翻脸,但嫌隙已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君臣无间。 谁都没想到,这件事闹到最后,获利最大的竟是萧琅。 嵇其羽叹息:“萧相国这个人,实在德不配相国之位。” 他毕竟是鱼郦的亲生父亲,是皇长子的外祖父,嵇其羽不便诟病太多,但事关社稷国策,他又实在做不到袖手。 赵璟微眯了眼,幽邃的瞳眸中闪过冷锐,“朕怎么会不知道呢?” 嵇其羽担忧地仰头看他,犹豫再三,还是道:“官家,这些事总会解决,烦请您保重龙体。” 殿中有深浓的酒味,从一进来时嵇其羽就闻到了。 近来他屡屡见赵璟酗酒,在垣县、在帝京。 赵璟漫然一笑:“我们赵家的男子向来短命,父皇活到四十五岁已算长寿,到了朕还不知有几年好光景,过一日算一日,何必拘束自己?” 嵇其羽拔高了声调:“官家怎么能这么想!” 赵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朝他摆摆手,“你不必担心萧琅,朕有法子对付他。” 这几日阴雨连绵,巍巍帝京日夜笼罩在漫漶的大雾中,宁棋酒死后被葬在宁殊的墓边,士族们接二连三去祭拜,朝堂之上局面甚是微妙。 赵璟接连数月没有踏入寝殿,崇政殿彻夜灯火如昼,丝竹不绝。 云韶部新编了歌舞,本因国丧而暂时搁置,谁知官家兴致上来,倒有了用武之地。 月昙这些日子一直混迹在云韶舞姬之间。 戎狄政变,可汗被杀,滞留在京的戎狄公主瞬间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故国是回不去了,月昙只有上表请求赵璟容她暂住金陵,待部落旧部拨乱反正,她归去时自当重谢。 赵璟答应了。 这位戎狄小公主在草原时就以美貌善舞出名,戎狄舞蹈与中原舞蹈相融合,别有一番风味。 月昙新学了中原的五弦琵琶,今夜正经在御前献艺。 龙案上散落着几只空酒盅,赵璟拿起甜白釉酒壶,斟下一杯酴醾酒,仰头而尽。 他靠在龙椅上,烛光落下,映出瑰秀迷离的容颜,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人,美丽矜贵而虚幻。 一阕舞结束,舞姬们齐齐跪倒于御阶前,赵璟兀自目光散落,迟迟无音。 崔春良上前低声提醒他,他才恍然回神:“都起来吧。” 月昙将琵琶抱起,笑着问:“官家喝的什么酒?” 赵璟轻晃了晃金酒樽,“这是酴醾酒,甜米酿的,以酴醾花熏香浸染,膳房用冰湃过。” “冰?”月昙打了个寒噤:“都快入冬了,官家怎得还喝冷酒?” 赵璟笑了笑,吩咐崔春良:“拿一壶去热热,赐给月昙公主。” 本来热闹纷呈的殿宇因歌停舞歇而迅速冷寂,赵璟受不了这样的安静,道:“停下做什么?接着舞啊。” 舞姬们迅速甩袖步入舞阵。 左班都知仲密恰在此时求见。 如今左班是朝中炙手可热的衙门,因里面都是宦官,毋需在意宫规忌讳,常常深夜滞留御前不归。 仲密应召躬身走到赵璟身侧,看了眼满殿婀娜的舞姬们,欲言又止。 赵璟饮尽樽中酒,道:“说就是。” “吏部那几个帮着萧相国卖官鬻爵的奸佞已经处决,奴奉命查抄了吏部尚书的家,已将他投入左班诏狱,他……” 赵璟问:“怎么了?” 仲密颤颤道:“他没扛住刑具,死了。” “你们把他弄死了?”赵璟那双精致的眉宇微微蹙起。 仲密凑近他,脸上堆砌着深深的惶恐:“官家啊,这老贼与萧相国过从甚密,又实在嘴硬,奴为官家分忧心切,一时没拿捏火候。” 赵璟看了他几眼,揉揉额角,意态慵懒:“算了,死就死了,他掌吏治,平日里没少跟萧琅同流合污,死在狱里也不冤,只是你得处理干净了,省得谏院和御史台那帮老匹夫来烦朕。” 仲密笑盈盈应是。 他捧上一只狭长的髹漆匣子,里头盛着一柄龙剑,错金为鞘,红宝石嵌做龙眼,在暗夜宫廷里散发出威严的光。 “这是奴从吏部尚书家里抄捡而来,据说这老匹夫当年还是前周天子跟前的筵经官,因满腹经纶、妙语连珠而博得明德帝龙颜大悦,顺手将御剑赐予他。” 仲密一边说,一边想,这个明德帝还真是嗜剑如命,赐给文官剑干什么。 赵璟来了兴致,将龙剑拿在手里把玩,崔春良恰好将温热的酒端上,他朝月昙招了招手,月昙立即放下琵琶走到他跟前。 “你会舞剑吗?”赵璟问。 月昙微抬下颌,倨傲道:“当然,臣女的剑受过名师点拨。” 赵璟笑了:“你把壶酒喝光,用这把龙剑舞一段。” 月昙呷了口酒,才发觉这酒并不似她想得那般甘甜绵软,一股辛辣如刃刺向咽喉,惹得她咳嗽不止。 她讨饶的看向赵璟,却见赵璟正自斟自饮,饮酒如水,大有不把自己灌醉灌死不罢休的架势。 月昙只有硬着头皮饮了半壶。 仲密在一旁看着,眼珠滴溜溜转,溢出些精光,躬身凑到赵璟身前,笑说:“若要舞明德帝的剑,月昙公主换上汉服岂不更得宜?” 赵璟抬起一双朦胧醉眼看向月昙,她身上仍穿着戎狄的正红琵琶襟窄袖袍,便随口道:“好,去换。” 月昙解围,感激地看向仲密,仲密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一炷香,再出来时月昙已大变了样。 她身着湘妃色襦裙,襟前绣着大片的凌霄花,露出赤色衣褖,宝髻高挽,簪一支莹润的梅花玉钗。 她随意执起龙剑,在手中挽了剑花,踏着丝竹弦乐,于大殿中翩然起舞。 赵璟一杯接一杯的灌酒,灌到意识朦胧时,他倏然叫停了剑舞。 他指向月昙:“你别动。” 月昙有些发懵,她正侧对着赵璟,半边面上汗渍浸出,妆容斑驳,实在算不得美丽。 她想要正过身,却听赵璟暴喝:“朕让你别动!” 月昙被骇了一跳,忙止住脚步,僵身不动。 赵璟看了她整整一刻,幽邃的瞳眸中情绪涌动,似眷恋,似憎恨,似杀意凛冽,似难以抛舍。 满殿的人都觉莫名,只有崔春良了然,轻轻叹了口气。 赵璟冲月昙道:“你以后就着魏服吧。” 月昙心中不愿,但今时不同往日,父汗殒命,旧土难归,如今寄人篱下,全仰赖天子垂怜过活,她只有咽下心中酸楚,乖乖巧巧地敛衽应是。 她要将龙剑奉上,赵璟漫然说:“赐给你了。” 被中断的丝竹再度奏起,缥缈婉转,赵璟宿醉后靠在龙椅上睡着了。 暗绣金龙的纁裳袖氅垂落在地,睡梦中他匀亭修长的手指总是微微勾着,像要拉住什么人。 月昙看得纳罕,轻声问崔春良:“中贵人,官家睡了,乐还要继续奏吗?” 崔春良满脸涩然地颔首。没有乐曲,赵璟根本睡不着,每每入夜,他最怕周围悄无人声。 仲密和月昙告辞,崔春良相送,还未走到殿门,乐姬中有一人霍得站起来,自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御座上酣睡的赵璟。 仲密习过武,听到动静回头,悚然一惊,忙飞身去阻,他打在乐姬的左肩上,匕首偏了半寸,刺入赵璟的胸膛。 赵璟在剧痛和众人的惊呼声中醒来,迟缓地低头看去,见锦衣上洇了大片血,又抬头看看那被仲密拿住的乐姬,乐姬娇柔的面上满是愤怒,挣扎着骂道:“狗皇帝!你纵容权宦滥杀朝臣,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放肆!”仲密一巴掌扇过去,乐姬半边脸红肿,嘴角沁出鲜血。 崔春良顾不得这些,忙去传御医,再回来看赵璟,他胸前不断有血渗出,靠在龙案上,脸色惨白如纸,他问崔春良:“朕会死吗?” 崔春良一壁捂住他的伤口,一壁泣道:“官家不要胡说,您洪福齐天,必寿与天齐。” 赵璟笑了,笑得寥落支离:“寿与天齐……那才是最大的诅咒。”他将沾满血的手搭在崔春良的胳膊上,虚弱道:“把她叫来,朕想她了。” 崔春良慌忙吩咐近旁内侍:“去请萧娘子。” 鱼郦夜夜被丝竹所扰,干脆将睡眠颠倒,趁白日安静入睡,傍晚醒来,摒退众人,以花枝为剑在寝殿里练习。 自打出了福已的事,赵璟就不许她喝酒,另外两个内侍也被驱逐,伺候在她身边的只有宫女。 倒是一件好事,鱼郦再不会宿醉糊涂,常常彻夜习剑,右手和左手交互执剑,竟也练出些心得。 她的右手恢复得很好,虽达不到全盛之时,但她为弥补身体上的缺陷,会更加用心地钻研瑾穆教给她的剑招, 合蕊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花枝默默参详。 “娘子,请您速去前殿,官家……官家他遇袭了。” 鱼郦将花枝收于身后,有片刻的茫然。 这丝竹声刚刚猝然停歇,鱼郦还以为赵璟转了性子,谁知竟是遇袭。 天启皇帝在崇政殿内遇袭,听上去甚是荒谬。 她擦过汗,系上狐裘随合蕊出去。 崇政殿前乱成了一锅粥,御医宫人进进出出,各个行色仓皇。崔春良擦着汗从殿内出来,一眼瞧见鱼郦,眼中一亮,甚至顾不得礼数,上前拉她的衣袖,“娘子快来。” 赵璟被暂且安置在书房的软榻上,他只着亵衣,伤口已包扎好,仲密跪在榻边喂他喝药,他躺在榻上眼皮半耷,气息微弱,看不出是否清醒。 崔春良把鱼郦拽到榻前,躬身冲赵璟道:“官家,娘子来了,她听说你遇袭很是担心,刚刚还哭了一场。” “呵……”赵璟轻嗤:“她不会哭,她会高兴的。” 鱼郦将头偏开,心想他耽误了她练剑的时间。 仲密仰了头看向鱼郦,那张明媚的容颜在一片纷乱人影中灿然静立,犹如暗夜明珠,亮得惑人心神。 突然之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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