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怔了几许:“他总叫我姐姐,开始时还好,后来他爹就开始闹别扭,每回听到他叫我姐姐就不高兴。我那时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那奴以后也叫娘子姐姐。”福已摇晃鱼郦的胳膊,殷殷哀求:“好不好?” 鱼郦失笑:“叫我姐姐?你活这么大不容易,可别糟践自己的命了。”让赵璟听见,还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福已也想到这一层,胆怯地吐吐舌头,又围了上去:“那奴以后在无人时叫娘子姐姐,好不好?” 鱼郦想起雍明,倍觉惆怅,翻了个身,随口道:“好,随你。” 宁棋酒去别宫拜谒过太上皇,如常,转去承恩殿看寻安。 乳母们照料得很细致,正把四时衣物拿出去晾晒,萧太后身边的大内官荆意也在,带了些糕饼赏给承恩殿宫人,嘱咐他们尽心。 萧太后在这一点上确实精明,当然,也是萧琅点拨有功,毕竟血脉相连,可不能轻易把皇长子这个筹码舍掉。 宁棋酒一直等着荆意走了才慢悠悠离开承恩殿。 一个宫女悄悄跟了出来。 她叫青儿,与宁棋酒年龄相仿,样貌平凡,毫不招眼。两人虽未当众交谈,但有些默契,宁棋酒走去僻静里巷,才回头。 她正要责难,忽见青儿走路姿势不对,皱眉:“你受伤了?” 青儿道:“她很厉害,奴根本就不是对手。” “当年的蜀王剑誉满天下,她得明德帝倾囊相授,自然厉害。我是知道她手受了伤,才敢让你去刺杀她,没想到仍旧不是对手。” 青儿叹息:“神策四卫都不是她的对手,如果她身手完好,只怕奴已经见不到姑娘了。” 她提及神策四卫,就不免让宁棋酒想起了越王赵玮,她感到烦闷之余,同时意识到,眼前这个自小豢养的侍女差一点落到禁卫的手里。 当初赵氏盘旋于襄州,意图染指中原,宁棋酒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青儿送入宫当内应。 后来改朝换代,青儿本以为可以恢复身份回家,谁知宁棋酒意在中宫,让她继续在宫中为自己效力。 宁棋酒精心筹谋,才把她安插到这赵璟唯一的儿子身边。 青儿了解她家姑娘,觑着她的脸色,心中一凉,刻意道:“姑娘,虽然没杀死萧鱼郦,但奴对姑娘忠心耿耿,想当年,官家的书信都送进宫里了,差一点就到萧鱼郦的手上,还是奴给拦了下来……” “你闭嘴!”宁棋酒低声嘶吼:“你提这个做什么?” 青儿害怕地缩身,言辞却利落:“官家执念真深,闹到这个地步都不肯舍下萧鱼郦。真可惜啊,当初就差一点点,萧鱼郦知道他没舍弃她,对他存一点念想,兴许两人闹不到今日。官家一定恨死截他书信的人。” 宁棋酒冷眸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持的内应,忽得笑了笑:“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事情不是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嘛。” 她想起什么,神色霁然:“有思最恨人背叛他,也恨萧鱼郦对他不贞,她不贞,足以令他大开杀戒。” 鱼郦清静了一整日,晚上仍不见赵璟,她心情愉悦,舒舒服服地独自用完晚膳,歪在榻上看福已给她寻来的话本。 除了话本,还有一样东西。 犀香。 《异苑》中有载: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1) 福已把香放入绿鲵铜香炉中,任白雾飘飘,鱼郦将话本扔到一边,双手托腮,神色怅然:“我真的能看到鬼吗?” 福已将漏隙香盖罩上,笑说:“谁知道呢,但民间传得可玄了,去世两三年的人都能看见。” 鱼郦心动,紧盯着香炉,看得久了却觉头晕心慌,她起身,身体摇晃,呢喃:“你别蒙我,这怎么跟迷药似的,我……” 她戛然住口。 白雾飘渺渐渐凝落,香炉真站了个人,玄衣纁裳,螭龙跃于肩,眉目温润多情,他正朝着鱼郦微笑。 鱼郦蹑步走近,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朝他轻轻伸出手。 他道:“窈窈,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应该以裴月华的身份生活在民间吗?” 鱼郦心头酸涩,泪水无声滑落,她哽咽:“我就知道,就知道你生我的气了,自我杀了越王,你就再也不到我的梦里了。” 他面目慈和,有着悲悯世人的宽容:“杀他做什么?杀了他我也并不能活过来,还累得你困囿于此,窈窈,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鱼郦泪流满面,伸出的指尖微颤,慢慢靠近他,试探着想要碰触他,本不做希望,没想到当真碰触到一片柔软的袖角。 他拥她入怀,抚着她的青丝,怜惜又无奈:“窈窈,窈窈……” 鱼郦陷在着虚幻绮梦里,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不,不是回到,而是她从未离开,她的人生没有被困在宫闱,而是困在了两年前那个血腥的东宫里,困在了瑾穆被杀的时候。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也做不了,救不了瑾穆,改变不了时局,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杀了赵玮。 什么不该,什么不值得。 她不后悔,若时光重溯,有再选择的机会,她仍要替瑾穆报仇。 她萧鱼郦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后悔。 她的怅惘幽思蓦地被一阵怒喝击破,她只觉怀里一轻,失去了依靠向前踉跄着险些摔倒,她抵住额头,不支地坐倒在地,痛苦地轻唤“瑾穆别走”,被合蕊紧捂住嘴。 鱼郦茫然抬头,迷离中见到了跪在地上的福已,飘摇的香雾,和赵璟那张暴怒扭曲的脸。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南朝·《异苑》。
第47章 “窈窈,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赵璟刚刚走入寝殿, 便看见鱼郦抱着福已在哭。 全情投入,伤慨痛哭,是他许久没有见到的真实脆弱的模样。 他目光幽冷地看向跪在地上求饶的福已, 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 澄澈无辜的眉眼,方才的暴怒反而渐渐熄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以及对残暴凌虐的渴求。 赵璟弯身坐到太师椅上, 唇角有残忍冰凉的弧度,他看向鱼郦,“在这个内侍死之前,你还可以说几句话。” 鱼郦尤陷在那幻梦里,恍惚盯着香炉,犀香缥缈, 只余残烬。 她恍若未闻, 赵璟也不恼, 只轻轻挑起她的下颌,“你要是不说话, 那我就直接剐了。” “官家饶命!”福已悚然大惊,跪爬到赵璟脚边,连连稽首, 见他无动于衷, 无助地挪到鱼郦身边,吟吟哀求:“姐姐救我。” 赵璟听到这一声“姐姐”,浑身像针扎般不自在, 他指向福已, 吩咐:“先把他的舌头拔了。” 内侍上前, 鱼郦忽的抬头:“拔了舌头还怎么审?” 福已怔怔看她,一时间所有生动的、惹人怜惜的脆弱消失殆尽,只剩下不可置信。 鱼郦心里有些遗憾,这世上终究没有人能取代雍明,就像永远只有一个瑾穆。 每个人都只是自己,不能代替旁人聊以慰藉。 连那么一点点虚幻的、能让自己稍稍抒怀的梦,都到了要破灭的时候。 赵璟到如今才能正视鱼郦。 鱼郦觉得很疲惫无趣,她仍旧坐在地上,靠向身后的煴麝香案,漫然环顾殿宇,眼中满含讥诮:“看来官家的宫闱也并不是一块铁板。” 赵璟今日搜宫,把萧太后身边的掌事内官荆意逮了出来,他近些日子频繁出宫,形迹可疑,恰好昨日鱼郦遇袭时他不在宫里。 荆意起初不招,严刑拷问之下才说,他在净身入宫前曾经娶妻生子,那儿子如今二十多岁,前些日子无故失踪,他联络朝中密友帮着找寻。 谭裕亲自出宫核实,证明其所言不虚。 眼瞧着冤屈洗净,荆意偏在这个时候自尽了。 这倒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赵璟顺着荆意的来历查下去,发现他祖籍襄州,曾受过他老师宁殊的恩惠,当年奉命入宫做内官,其实是给赵氏做内应,深得他父皇倚重。 赵氏入主帝京,他父皇不声不响地把这个心腹送去了当时的萧皇后身边。 赵璟想,难怪萧氏一族的动作都瞒不过他的父皇,原来艮节在这儿。 只是父皇一死,这个荆意怕是另有主子,被推出来当了烟雾弹而已。 事情到这里,连通垣县鱼郦遇刺,其实已经相当明了。 赵璟深夜来寝殿,其实是拿不定主意,那个人同别人不一样,他下不去手说杀就杀,他想从鱼郦这儿得些宽慰,可是一进来就看见她抱着那个该死的内侍。 他心头积着怨气,起身拿起一盏灯烛,将福已的脸摁在了跳跃的烛焰上。 大殿里惨叫连连,赵璟终于被愉悦了,他语调轻缓,如在闲谈:“你既然知道这是个圈套,为什么还要上钩?” 鱼郦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癫,起身欲阻拦,被崔春良和合蕊合力摁了回去。 合蕊低声说:“娘子,且顾自己吧。” 鱼郦仰头迎向赵璟,楚楚可怜:“我想让自己高兴些啊,有思,我太难受了,阴谋诡计有什么要紧,他能让我高兴啊。你不是爱我吗?一个内官而已,他什么都做不了,你总不能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吧?” 大殿中一片死寂,侍奉在侧的宫人无不惊愕瞠目,这般离经叛道的天子内眷,真是闻所未闻。 崔春良暗忖,本以为只有官家疯癫,出去转了一圈,这萧娘子再回来后看上去比从前柔软温和了,可谁知内里的疯癫程度不亚于官家。 真是天生一对。 终于都成了疯子。 赵璟被鱼郦气得额头青筋凸蹦,他近乎于咬牙切齿:“你到现在心里都不清楚,你只能是我的,只能抱我,哪怕是个阉人,只要碰到你的手指头,那都该死。” 他将容颜尽毁的福已甩开,如同甩开肮脏微末的草芥,他接过绵帕擦手,反反复复地擦,而后嫌弃地扔开。 低睨瘫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福已,赵璟凉凉说:“你听见了,她不过是与你演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妄想,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说得好,朕可予你全尸。” 福已没说话,他侧过脸,痛苦虚弱地看向鱼郦,容颜的丑陋破碎支离,蓦得他朝她笑了笑,拨下髻间银钗。 鱼郦想要阻止,福已冲她摇头,将那银钗狠狠插入自己的脖颈。 鲜血四溅,溅到了赵璟的袍裾上。 赵璟将外袍脱下扔掉,看看眼前自尽的福已,想起不久前那个同样的荆意,仅存的一点犹豫彻底消散。 她可真厉害,不光把手伸到了内宫里,还如此御下有术,一个两个都这么乖巧懂事,该死的时候自己就死了。 他弯身坐到鱼郦身侧,把她的外裳撕了,搂住仅着亵衣的她,嫌弃地念叨:“身上一股子阉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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