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郦不说话。 “如果不能,你总去见寻安干什么?见得多了,生出感情,将来如何割舍?我是不可能让你去给他灌输那一套拥立前朝的思想。他有他该做的事,他不需要母亲。”赵璟字字切理,无比残忍。 鱼郦默了许久,语调苍凉:“那你当初为什么非逼我把他生下来?”她后退几步,凝向赵璟满是血丝的眼睛,终于嘶声喊道:“我们已经是这样的命了,为什么还要再孩子拉入泥沼?” 她跑出去,辰悟唤了声“娘子”,追她出去。 赵璟冷冷看着辰悟和鱼郦的背影。 鱼郦跑到殿门口,被禁卫横槊拦了回来。 他们道官家昏迷前曾下令,娘子不能出崇政殿半步,如今官家虽醒,但此令未消,他们只有依令行事。 鱼郦不想再回书房,干脆在大殿之中席地而坐。 冬风凛寒,虽然烧有薰笼,但仍有一股凉气从地底往上泛,迅速在体内蔓延。 辰悟把袈裟脱下,让鱼郦坐在这上面。 他容色清澈文隽,比在垣县时看上去更沉着安静,他抱膝坐在鱼郦身侧,轻声说:“贫僧从来没有对娘子说过自己的身世吧。” 鱼郦正陷入思子之恸,闻言愣愣看他。 辰悟面露怅惘:“我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父亲曾在三馆秘阁掌天文历数,这是个真正的闲职,不会大富大贵,但无意外可保一生无虞,可偏偏就来了意外。” “家中出事时我才九岁,过了许多年我才明白,一心扑在天文历数上的父亲为什么会被污蔑贪渎结党,最终惨死狱中,而我和家人都受到了追杀。这一切起源于文泰年间,戎狄可汗来京。” “当年戎狄可汗微服漫步在金陵街头,惊鸿一瞥看了一个小娘子,偏偏这娘子罗敷有夫,不仅自己系出名门,嫁的还是当朝文官。” “那时文泰帝欲与戎狄言和,却在岁币多寡上商量不清,那位娘子的夫君正是负责议和的官员。他与戎狄可汗做了个交易,将新婚妻子迷晕赠予他,一夕贪欢,娘子浑然不知,被仆婢送回了府中。而戎狄可汗猎艳意满,在岁币上做了让步,那位无耻的官员也就此平步青云。” “我父亲就是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才被灭口,我们全家都被灭口,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 辰悟微笑迎上鱼郦怜悯的视线,目光深深,“我以为遁入空门会放下过往,可是刚刚我又听到了仇人的声音,我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因果循环,原来都是天意。” 鱼郦疑惑:“刚刚?” 辰悟漫然道:“谁知道呢?兴许是我的臆想吧。” 他站起身,将那一身曾珍爱无比的袈裟留给了鱼郦,怅然道:“贫僧总劝娘子放下,到头来却发现错了,放下哪有那么容易,连贫僧自己都做不到。” 辰悟拂袖起身,目中似有灿灿烈火烧灼,将修行十数年的佛光几乎掩盖。 他兀自离去,留下鱼郦似是而非的困惑。 她坐在袈裟,抱着双膝稀里糊涂地睡着,再醒来时已被人抱上了榻。 窗外天色溟濛,榻边亮着一盏烛灯,赵璟倚靠在她身侧,手里举着一本奏疏在看。 这样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鱼郦恍了半天神,才想起从前在东宫,那一回赵璟向乾佑帝求娶她,被打得重伤归来,也是高热不退,她以为他会昏睡很久,可是他很快醒来,一刻不歇地张罗着要去上朝。 他好像是天生的劳碌命,天都不想让他过早闭眼安歇。 察觉到动静,赵璟放下奏疏低头看她,隔被轻拍了拍她的身体,叹道:“原来你在袖中藏了一把匕首。” 鱼郦忙低头看去,自己的外裳已被褪去,只留亵衣。 赵璟神色如常,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续着刚才的话说:“你去见萧琅,是怕他生事,要杀了他吗?窈窈,我再说一遍,只要有我在,便轮不到你去打打杀杀,就算有一天我再也醒不过来,我也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鱼郦已经记不清上一回赵璟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他一场重伤,竟好像脱胎换骨,全然变了一个人。 她闭上眼,“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寻安。” 赵璟轻哼:“你就说句让我高兴的话,便是能要你的命吗?” 好了,还是那个赵璟,没有被换魂。 鱼郦闷声道:“我让你高兴,你就能让我见寻安吗?如果不能,我凭什么让你高兴?” 赵璟凝睇她许久,终是道:“不行。” 他扶着胸口起身,信手去拿搁于榻边的金樽,一仰而尽,鱼郦嗅到了酒味,皱眉:“你不要命了吗?” “酒可以镇痛。”赵璟穿着宽大的缎袍,散着头发坐于书案前,似笑非笑:“除了酒,你也可以,只是你总是别扭。” 鱼郦突然怕起来,将自己蜷进被衾里,赵璟不悦道:“行了,我已做腻了禽兽。” 他低头批阅奏疏,不时呷一口酴醾酒,鱼郦生怕他酒气上头再发疯,忙起身穿衣。她去浴房沐浴,再归来时发现仲密又来了,他半跪在赵璟身侧,正用手托着笔洗供赵璟使用,姿态极尽谄媚卑微。 赵璟似乎很享受这种奉承,没让他起身,朱笔点水,漫然道:“左班都知不过是个三品,怎能镇得住满朝文武。朕有心另设九千岁这个虚衔儿,加在你的身上,食亲王俸禄,再扩充左班,招揽会武能书的宦官充实,尽供你驱使。” 仲密连忙稽首叩谢。 鱼郦在幔帐外看完这一切,突然觉得憋闷。 贪酒,贪色,宠信宦官,他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史书上昏君的模样,只是他这个昏君睿智狠毒,杀伤力更不可估量。 鱼郦不愿意进去,在外殿徘徊,嵇其羽在通报后进来。 他神色匆匆,眉宇颇有些愁绪不展,见到鱼郦,深揖为礼,径直就要进书房见赵璟,鱼郦拦住了他,“仲密在里头与官家议事,其羽你还是再通报吧。” 嵇其羽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再不是从前追随赵璟的那个心腹,而在仲密的对比下,真真正正成了外臣。 他心中凄落,再看看鱼郦,更觉怜悯,他压低声音道:“娘子,出事了,相里舟在蜀郡祭出了大周太子李雍明的旗号,招揽各路前周散军,势要灭魏兴周。” 作者有话说: 周末有红包哦~前三十个
第51章 “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小公主” 鱼郦只觉惊天闷雷砸下, 悚然一惊,正僵立当场,通传的内侍已经出来迎嵇其羽进书房。 赵璟拿起奏疏仔细看过, 心道:这可怪不得朕斩尽杀绝了。他一抬头看见鱼郦, 立即将杀意抹去,面容一派温和:“不过一个跳梁小丑,也值得你蹙眉。” 鱼郦心系雍明,实在难以释怀:“雍明不会有此心, 定是那个相里舟的所为。” 可是蒙晔呢?不管相里舟到底有没有控制住雍明,至少雍明还活着的消息是被他探知到了。蒙晔到底在干什么。 她一时心乱如麻,很快又觉得不应该怪蒙晔。故国倾倒,玄翦卫早就江河日下,大不如前,蜀郡局势复杂, 凭蒙晔一己之力很难弹压, 更何况那里还汇聚了当年追随瑾穆的武将, 这些人从前饱受玄翦卫的监视之苦,早有微词, 是断不会服蒙晔的。 鱼郦正胡思乱想,赵璟握住了她的手,他柔声说:“我要议事, 你自己去用晚膳吧, 待这里结束了,我自会去陪你。” 赵璟越是平淡,她就越是恐惧, 心悬于嗓间, 几乎快要跳出来。 赵璟无奈一笑, 起身将她拢入怀中,抚着她柔韧顺滑的青丝,道:“好,我答应你不杀他。” 他哄着鱼郦去用晚膳,又坐于龙案后,脸上的笑迅速褪尽,目中冷光凌厉,冲嵇其羽道:“传旨,命荆湖南路节度使调兵围蜀,派暗卫去抓李雍明,若能活捉李雍明则押送进京,若不能直接就地斩杀,将他的首级送至金陵。” 嵇其羽立即应是。 说是围剿,但调兵遣将却没那么容易。 赵璟连夜召见枢密院使桓襄、兵部尚书等一应朝臣。 那个新上位的戎狄可汗乌耶莫多并不安分,屡屡侵扰大魏北疆,南方又流寇不断,大魏立国不过两年多,兄弟阋墙,父子相争,频繁内乱之下朝局并不稳当,眼下实在不是大肆兴兵的好时机。 可又不能坐视不理。 李雍明是明德帝的儿子,其号召力绝非当年的成王可比,据说他的旗号一祭出,立即便有前周遗老群起赴蜀,声称要效忠故主之子。 这位小殿下还活着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像将复国的流焰燃遍九州,腾腾烧灼起了旧民的心。 赵璟再三思忖,除了派兵捉拿李雍明,便让荆湖南路守军小规模围蜀、压制蜀军壮大,不可兴大规模兵伐。 明德帝昔日旧将散落于天下各处,战事一旦起,他们必会响应,到时用不了多久战火就会燃遍全国,需要大量的兵力辎重去支持。而如今外有强敌,内贼未除,一旦再分心去应付战事,赵璟无异于腹背受敌,处境会变得极其艰难。 倒不如暂且围而不攻,遏制蜀军的壮大,留有精力先对付戎狄和萧琅。 议事一直到丑时,赵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寝殿,鱼郦也没睡,一直伏在案上等他,听到脚步声慌忙起身去迎。 赵璟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殷切盼望他归来的鱼郦,握住了她的手,一时有些享受这样的依赖。 短暂的沉默,鱼郦忍不住问:“如何?” 赵璟幽幽凝着她,半晌才噙起一抹淡而温脉的笑:“窈窈,你不要担心,我并不会兴兵围困蜀郡,也不会要李雍明的命,只是防范他们坐大而已。” 近来他想通了许多。从前两人总是剑拔弩张、恩怨相对,是因将锋芒矛盾全部都展露出来,谁也不肯让步,非将彼此扎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何必呢?他重伤一回,突然醒悟了,虽然在鱼郦的心里他并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当他昏迷时,当危机来临时,鱼郦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不惜弑父以保全他。 他终究难以割舍,她也还算有情有义,许多事情粉饰过去就是了,她在这杳杳深宫里,又能知道什么。 哪怕哪一日荆湖南路节度使真的把李雍明的首级送来了金陵,只要他不说,她又从何得知呢? 想通这一些,赵璟的脸色越发和顺,他捕捉到鱼郦脸上一晃而过的犹疑,他微微一笑:“窈窈,你信我,我早已坐拥天下,何必将一个黄口小儿放在心上?别说是他,就算他的父皇复活,我也不惧,相反,我会十分乐意同他光明正大较量一场。” 鱼郦的手颤了颤,立即道:“此事与瑾穆无关,不要提他。” 赵璟心里又灼起一团邪火,但他很快压制下去,装出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笑吟吟道:“好,不提他,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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